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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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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看到阿奇和斯嘉丽这对怪异的搭档,亚特兰大再次全城震惊。一个是肮脏野蛮的老头,把一条木头假腿直挺挺地伸到挡泥板外;一个是衣着整洁的年轻太太,心不在焉地蹙着眉。城里城外,人们随时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两人很少说话,显然都不喜欢对方,却因为各自的需要凑到一起——他为钱,而她需要保护。城里的太太们说,斯嘉丽这样,总比成天厚颜无耻地跟巴特勒到处乱转要好。众人都好奇瑞德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三个月前,那家伙突然消失,就连斯嘉丽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阿奇沉默寡言,别人不跟他说话,他绝不先开口。哪怕开口,他也常咕咕哝哝。每天早晨,他从玫兰妮的地窖出来,就坐在佩蒂姑妈家的前门台阶上,边嚼烟草边吐唾沫,等斯嘉丽出门,也等彼得大叔把马车赶出马厩。除了魔鬼和三K党,彼得大叔最怕他。就连嬷嬷,从他身边走过也是蹑手蹑脚、战战兢兢。他痛恨黑鬼,黑人们都知道这点,也很怕他。除了之前的手枪和单刃猎刀,阿奇又添了把手枪。其实,他在黑人中非常有名,根本不用拔枪,甚至手都不用摸皮带,单是那副架势就足以威慑他们。阿奇能听得见的范围内,黑人连笑都不敢笑一声。

一次,斯嘉丽好奇地问阿奇为何恨黑人,竟意外得到回答。因为通常来说,他都只会回一句“那是我的事”。

“我恨他们,就像所有山地人都恨他们一样。我们向来不喜欢黑人,也从不买黑奴。战争就是因他们而起。就为这个,我也恨他们。”

“可你也参战了。”

“我觉得参战是男人的特权。我也恨北佬,比恨黑鬼更恨,就跟恨多嘴的女人一样。”

阿奇这种毫不掩饰的粗俗常把斯嘉丽气得哑口无言,恨不得早点摆脱他。但没了他,她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她这般行动自由?他粗鲁、肮脏,偶尔还一身臭味,但他有用。他赶车送她来回锯木厂,还送她到处见顾客。她跟顾客谈合同时,他就一边啐唾沫,一边盯着远方出神。只要她下车,他也会下去,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她若处在粗野的工人、黑鬼或北佬士兵中,他更是必定守在她身侧。

很快,亚特兰大的人看习惯了斯嘉丽和她的保镖。从那以后,女人们便开始羡慕斯嘉丽能自由行动。自从三K党以死刑绞死人后,女人们几乎都被关了禁闭。除非三五成群,否则连进城买东西都不行。于是,这群天生好交际的女人越来越焦躁不安,终于放下骄傲,纷纷来求斯嘉丽把阿奇借给她们用用。而斯嘉丽倒也大方,不需要阿奇时,总是很乐意把他借给其他太太。

阿奇很快成了亚特兰大炙手可热的人。太太们争先恐后地抢占他的空闲时间。几乎每天早晨都有一个孩子或黑仆人送来字条:“如果你今天下午用不到阿奇,请一定要借给我。我想乘车去公墓献花。”“我一定要去买顶帽子。”“我得去趟彼得斯大街,爷爷不太舒服,不能送我去。能让阿奇……”

无论姑娘、太太还是寡妇,阿奇给所有人赶车,也坚定地鄙视每一个人。他显然不喜欢除玫兰妮之外的任何女人,对她们的态度没比对黑人和北佬好多少。女士们起初被他的粗鲁震惊,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因为他只偶尔吐吐嚼鼻烟分泌出的棕褐色口水,其余时候异常沉默,大家便理所当然地将他看作拉车的马,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事实上,梅里韦瑟太太把侄女坐月子的全过程详详细细地跟米德太太讲完后,才想起阿奇就坐在前座上赶车。

若换个时候,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战前,女士们甚至连厨房都不会让阿奇这种人进,只会从后门递点吃的,就打发他去干活。但现在,大家都欢迎阿奇在场,觉得有他在,所有人都安心。他虽粗鲁、无知、肮脏,却是一座挡在女士和重建时期种种恐怖事件间的堡垒。他既不是朋友,也算不上仆人。他是个雇来的保镖。男人们白天工作或夜里外出时,他们的女人就由阿奇保护。

斯嘉丽觉得,自从阿奇为她工作,弗兰克夜里就频频外出,说什么得去店里对账。因为现在生意太好,白天几乎没时间干这事。有时,他得出去照顾生病的朋友。每周三晚上民主党人都要集会,讨论重新获得选举权的事,弗兰克也场场不落。斯嘉丽觉得,这种组织除了反复争论“约翰·B.戈登将军的功绩仅次于李将军”,或“什么时候还该再打一仗”之类的话题,根本不会商量别的。她当然不觉得夺回选举权这事能有何进展。但弗兰克显然很喜欢那些会议,每次开会都要待到最后才回家。

阿希礼也总是熬夜照顾病人,也参加民主党人的集会,往往还是跟弗兰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每此时,阿奇就护送佩蒂、斯嘉丽、韦德和小埃拉穿过后院去玫兰妮家,然后两家人便一起消磨这个夜晚。女士们缝纫,阿奇就平躺在客厅沙发上打呼噜,花白胡子随着鼾声一起一伏。没人请他用那张沙发,因为那是屋里最好的一件家具。看着他躺下去,靴子就搁在漂亮的垫子上,女士们都心疼得暗暗悲叹。但没人敢表示反对。尤其他说过能轻松入睡真是幸运,否则听到一帮女人像群珍珠鸡似的唠唠叨叨,他非发疯不可。

有时,斯嘉丽很想知道阿奇到底从何而来,住进玫兰妮家地窖前以何为生。但一看到他那张阴沉的独眼面孔,她就没了提问的勇气。她只从口音听出他是北方山地人,曾参过军,在南方投降前不久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一天,她冲休·埃尔辛发了一通火,反倒引得阿奇讲出身世。

一天早晨,老头驾车送斯嘉丽去休那间锯木厂,结果发现厂子停工、黑人全跑了,休泄气地坐在树下。工人早晨没出现,他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斯嘉丽火冒三丈,想都没想就把气撒到了休身上。她刚刚拿到一张大单,而且还是张加急单。她费尽心思,施展魅力,经过好一通讨价还价才拿下这张订单。现在,锯木厂却安安静静地停了工。

“送我去另一间厂。”她吩咐阿奇,“嗯,我知道这会花很长时间,我们连午饭都吃不上。但我花钱雇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我得让威尔克斯先生暂停手中的活,先把这批木料赶出来。不过,估计他那边的工人也没干活。该死!我真是从没见过休·埃尔辛这种笨蛋!约翰尼·加勒格尔一盖完那些店铺,我就立刻开除休。加勒格尔的确在北佬军中待过,那有什么关系?他能干活。我还从没见过一个懒惰的爱尔兰人。我真是受够了那些被解放的黑人。他们根本不可靠。我要雇用约翰尼·加勒格尔,再去借几个囚犯。他会让那些人干活的。他会——”

阿奇转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嘶哑的声音冰冷又愤怒地道:“你哪天租囚犯,我就哪天走。”

斯嘉丽吃了一惊。“天哪!为什么?”

“我知道租囚犯是怎么回事。那简直跟杀了他们一样。像买卖骡子般买卖活人,对他们比对骡子还不如。谁会管囚犯是不是挨了打、饿肚子,或被杀掉?州政府才不在乎,只要拿到租赁的钱就行。那些租到囚犯的人也不会在乎,只知道给点便宜饭菜,尽量逼他们多干活。见鬼!太太,我向来看不起女人,现在更看不起了!”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阿奇顿了顿,“我当了将近四十年的囚犯。”

斯嘉丽倒抽一口凉气,身子后缩,靠在垫子上。原来,这就是阿奇的秘密。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姓氏、出生地或过去的任何片段;难怪他说话困难,对世界充满冰冷的仇恨。四十年!他入狱时肯定还很年轻。四十年!唉——他肯定被判了无期徒刑。而无期徒刑犯是……

“是……谋杀?”

“嗯。”阿奇一抖缰绳,答得很干脆,“我老婆。”

斯嘉丽惊恐得拼命眨眼睛。

胡子下的嘴似乎动了动,他仿佛在嘲笑她的恐惧。“太太,别担心,我不会杀你。我杀女人只有一个理由。”

“你杀了你老婆。”

“她跟我兄弟乱搞。男的跑了。我一点也不后悔杀了她。**的女人就该杀。法律无权为这事把男人关进监狱,我却被关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出来的?越狱还是被赦免了?”

“算是赦免吧。”他浓密的灰白眉毛拧到一起,仿佛很难把要说的话串联起来。

“舍曼一八六四年打过来那次,我已经在米利奇维尔监狱待了四十年。典狱长把所有囚犯叫到一起,说北佬打过来了,正在外面杀人放火。要说相比黑鬼或女人,我更恨谁,那就是北佬。”

“为什么?你——你之前认识北佬?”

“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他们。我听说,他们总是爱管闲事。我痛恨爱管闲事的人。他们跑佐治亚来干吗?为啥要来解放我们的黑奴、烧掉我们的房子、宰杀我们的牲口?总之,典狱长说军队急需更多士兵,任何参战的人,只要战争结束时还活着,都能获得自由。可我们全是无期——我们都是谋杀犯。典狱长说,军队不想要我们,要把我们转到另一个监狱。但我说我跟其他被判无期的囚犯不同,我只是杀了自己的老婆,而且她也该杀。我想去打北佬。典狱长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偷偷把我塞进其他囚犯里,一起放了。”

他顿了顿,咕哝了一声。

“哼,真好笑。他们因为谋杀把我抓进监狱,现在又给了我一杆枪和一张赦免令,让我去杀更多人。我们米利奇维尔监狱出来的都很会打仗,也很会杀人。呃——我们中也有不少人被杀了。但我从没听过谁当了逃兵。南方投降后,我们就自由了。我丢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但我不后悔。”

“噢。”斯嘉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努力回想当时邦联绝望之下,释放米利奇维尔监狱的囚犯来抵挡舍曼大军的事。一八六四年的圣诞节,弗兰克提过这事。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可她对那段时期的记忆太混乱,只是仿佛再次感觉到对那段日子的极端恐惧,听到围城的炮声,看见驶过红土路的一队队马车一路滴着血。她又看到地方志愿军开拔,队伍里全是菲尔·米德那样的军校学员和半大小子,以及亨利伯父、梅里韦瑟爷爷那样的老头。囚犯们也在行军队伍中,在邦联黄昏将至时去送死,在田纳西最后一战的雨雪中冻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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