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别哭,前面一定有路(2/2)
沈雨,连同那个未曾言明的“秘密”,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像一滴水蒸发在盛夏的阳光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去她家找过,邻居只说他们一家好像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问老师,问同学,没有人知道沈雨的具体去向。
那个关于北大的约定,那个他以为是青春里最郑重其事的承诺,最终只换来了一句轻飘飘的、斩断一切的“对不起”。它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钉在了他十八岁夏天的心脏上,不致命,却时常在阴雨天,泛起隐秘而持久的疼痛。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新的环境,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林致远努力融入新的生活,他依然是优秀的,在未名湖畔、博雅塔下,继续着他光鲜的履历。他恋爱,又分手,在人群里谈笑风生。只是偶尔,在深夜图书馆闭馆后,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或者听到某首熟悉的旧歌时,那个黄昏操场上沈雨决绝的眼神,和那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会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
疑问从未消散,只是被时间深埋。那个“秘密”成了他青春记事本里,唯一一页被粗暴撕去的空白,边缘毛糙,提醒着那场不明不白的告别。
十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少年,成长为沉稳的青年。林致远在BJ读完本科、硕士,进入一家知名的科研机构工作,生活按部就班,理性而平静。故乡的小城,和那个带着湿漉漉雾气的夏天,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直到他收到母校一中百年校庆的邀请函。
犹豫再三,他还是回去了。小城变化很大,高楼林立,有了新的商圈和广场。但走进一中校园,那些熟悉的建筑——红砖的教学楼,爬满藤蔓的实验楼,甚至那个他们曾经留下约定的旧操场——依然固执地保留着旧日的轮廓,瞬间将时光拉回十年之前。
校庆活动热闹而官方,校长致辞,优秀校友发言,歌舞表演。林致远作为考上北大的代表,也被请上台简短地讲了几句。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许多面孔都已陌生,或变得成熟、富态。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或者说,是潜藏了十年的困惑,需要一个答案。
仪式结束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人群在校园里分散开来,老同学们三五成群,拍照,寒暄,交换着联系方式,感慨着岁月如梭。
林致远避开喧闹的人群,独自走到操场边那棵老槐树下。树荫浓密,一如当年。他站在那里,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
在穿过操场的稀疏人流中,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她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身形比记忆中清瘦了些,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露出清晰柔和的侧脸线条。岁月的流逝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那眉宇间的神态,林致远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沈雨。
她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大约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扎着两个羊角辫,蹦蹦跳跳,活泼可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周遭的所有声音都褪去,林致远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看着她,她也看见了他。
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尴尬或躲闪。沈雨的神情,在最初的瞬间惊讶之后,迅速归于一种复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似乎压抑着汹涌的潮水。她的眼神里,有恍惚,有歉意,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淡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微微低下头,对身边的小女孩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牵着小女孩,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十年的时光刻度上。
她们在他面前站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女孩好奇地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大眼睛乌溜溜的。
沈雨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她低下头,轻轻对女儿说,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致远的心上:
“念念,叫叔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林致远,那目光深处,是十年尘封的往事,是当年操场夕阳下未曾燃尽的火焰,是无数个日夜的挣扎与沉淀。
她轻轻地说,完成了那句 trod,那句迟到了整整十年的解释:
“他就是妈妈当年……拼命想配得上的人。”
世界,在这一句话里,安静了。
那个被时光掩埋的约定,那句冰冷的“对不起”,那十年无处安放的疑问……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回响。
林致远怔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酷似沈雨小时候的女孩,又看向沈雨那双仿佛洞穿了所有岁月屏障的眼睛。
原来,那个秘密,如此沉重。
那个夏天,沈雨的世界并非只有高考的压力。她的父母在那一年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婚姻走到了尽头。家庭濒临破碎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而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对林致远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青梅竹马的友情。
那是少女心事里最酸涩也最甜蜜的部分,却因自身的境况和与他的“差距”而变得无比沉重。他是天之骄子,前途光明;而她,家庭支离,成绩堪忧。那份感情,在她看来,是一种奢望,甚至是一种不配拥有的玷污。
“等你考上北大,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句约定,是她能给自己找到的、唯一孤注一掷的勇气。她天真地以为,如果她也能拼尽全力,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或许,她就有了站在他身边、坦白心事的资格。
她所有的挑灯夜战,所有的拼命坚持,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更是为了能在那一天,有底气地对他说出那句喜欢。
然而,高考结束,分数出来,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她的分数,距离她理想中的大学,仍有距离。而父母的离婚协议也终于在那一刻签署,家庭正式分崩离析。
双重打击之下,那个关于“秘密”的约定,从希望的象征,变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觉得自己失败了,不仅在学习上,更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她失去了家庭,也自觉失去了走向他的资格。
那句“对不起”,是对未能兑现约定的道歉,是对自己那份无望感情的告别,也是对她所能预见的、因差距而可能变得尴尬甚至破碎的关系的斩断。
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从他的世界离开。跟随母亲去了另一座城市,复读一年,考上大学,工作,结婚……又离婚。独自抚养女儿,经历了许多不为外人道的艰辛。
这些过往,沈雨没有在重逢的那一刻尽数倾诉。是后来,在校庆活动彻底结束后,他们找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在流淌的轻音乐和咖啡的醇香里,她才断断续续,用平静的语调,勾勒出了这十年的轮廓。
林致远静静地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他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看着她偶尔望向窗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沧桑,忽然明白了当年她那句“对不起”背后,所承受的巨大重量。
他曾经以为是她的退缩或欺骗,却不知那是一个少女在生活重压和自卑心理下,所能做出的、最疼痛的自我牺牲。
“那时候,总觉得要足够好,才配得上某些东西,某些人。”沈雨轻轻搅动着咖啡,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的弧度,“后来才知道,人生啊,很多时候是由不得你准备的。”
窗外,夕阳西下,如同十年前那个操场的黄昏。
小女孩念念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玩着一个布娃娃,乖巧得令人心疼。
林致远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现在呢?”
沈雨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了十年前的热烈与决绝,也没有了消失时的逃避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历经千帆后的坦然与平静。
“现在,”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了岁月的温度,“我只想好好把念念抚养长大,努力过好每一天。”
没有抱怨,没有悔恨,只有承担和前行。
那个他们曾经拼命想抵达的“未来”,早已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面貌,铺展在各自脚下。
分别时,他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没有过多的承诺,只是像老朋友一样,道了声“保重”。
林致远看着沈雨牵着念念的手,慢慢走远,融入城市的灯火阑珊。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曾经占据了他整个青春的懵懂时光,如今带着岁月的痕迹和生命的重量,走向了她的下一程人生。
他心中的那枚生了锈的钉子,似乎在那一刻,被温柔地拔除了。留下的伤口依然存在,但不再疼痛,反而变成了一道理解与释然的印记。
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歌词:“别哭,前面一定有路。”
他们都在各自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曾经迷失,曾经哭泣,但终究,都走出了那片青春的迷雾,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哪怕并不辉煌却足够坚实的天空。
秘密揭晓了,遗憾依旧存在,但那份始于青涩年华的友谊,在历经十年的沉淀与误解之后,似乎以一种更厚重的方式,悄然回归。
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童话。但好在,走过漫长的雨季,前面,总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