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04章未竟的诗行(2/2)
“奴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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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听雨阁。
此地僻静,只闻细雨敲荷之声。宴席极为简单,几样精致小菜,一壶地温酒。毛草灵换了身更家常的常服,摒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云岫在阁外远处守着。
贺鲁如约而至,依旧恭敬行礼。
“此处并无外人,王爷不必拘礼,请坐。”毛草灵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十年前一别,王爷风采更胜往昔。”
贺鲁坐下,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饮下,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曾叱咤草原、如今母仪大唐的女子。“夫人……清减了些。长安虽好,终究不比草原天地广阔,能养人。”
话中有话。毛草灵指尖微顿,抬眸看他:“王爷此来,除了公务,可是……还带了别的什么话?”
贺鲁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信,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太上皇嘱托,此信,唯有夫人独处时方可拆阅。”
信封上是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她的汉名“毛草灵”,而非任何尊号。
毛草灵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她拿起信,触手沉重。
“那幅画……”她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
“是殿下画的。”贺鲁低声道,用了“殿下”这个模糊却尊贵的称呼,“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汉文、草原文字、骑射、律法……太上皇亲自教导。性子……有些像您,倔强,有主见,但也像太上皇,重情义,有担当。”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的‘阿娘’来自一个遥远美丽的地方,因为一些非常重要的原因,暂时不能和他在一起。太上皇告诉他,等他长大,成为一个真正强大、智慧、仁德的男子汉,或许就能明白,也能见到。”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毛草灵心上。她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他……过得好吗?安全吗?”
“很好,也很安全。在一个绝对忠诚、与世隔绝的地方,有最好的老师和护卫。除了太上皇、我,以及两位绝对可靠的老仆,无人知晓他的存在。”贺鲁语气肯定,“太上皇说,这是他对您……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承诺。”
唯一的、最重要的承诺。
毛草灵攥紧了信,指节泛白。她想起当年离别的夜晚,那人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低语:“走吧。回你的长安去。那里才是你的战场和归宿。这里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痕迹,我都会处理好。我只要你平安,要大唐与乞儿国永世安宁。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礼物。”
原来,“所有的痕迹”,并不包括那个孩子。他留下了他,以这种隐秘的、沉重的、跨越山海的方式。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她问,声音干涩。
“因为殿下渐渐长大了,开始追问更多。也因为……”贺鲁看着她,目光里有着深切的同情与一种属于草原男子的坦荡,“太上皇觉得,您有权利知道。他说,您为两国付出的,远超过任何人看到的。您不该在午夜梦回时,连一点真实的念想都没有。这幅画,这封信,是念想,也是……答案的一部分。”
答案?关于什么?关于他们之间那无法定义的感情?关于她当年选择的得失?还是关于命运那令人无奈的安排?
毛草灵没有再问。她将信仔细收好,端起酒杯:“王爷,请。”
贺鲁举杯,两人对饮,酒液辛辣,直冲喉间。
“夫人,”贺鲁放下酒杯,神色转为严肃,“还有一事。此次使团中,混进了一些不安分的人。他们可能与朝中某些对现行互市政策不满、或仍对当年……您离开之事耿耿于怀的势力有牵连。我们已有察觉,并暗中控制。但长安水深,恐有疏漏。还请夫人……多加小心。”
毛草灵眼神一凛。政治嗅觉瞬间回归。“本宫知道了。多谢王爷提醒。”
宴席在一种沉凝而微妙的气氛中结束。贺鲁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雨夜中。
毛草灵独自在听雨阁又坐了许久,直到夜雨停歇,月色破云而出,清辉洒满荷塘。
她终于拿出那封信,就着月光,拆开火漆。
信不长,是那人一贯简洁的风格。
“灵卿如晤:
暌违十载,天涯咫尺。长安风物,料已谙熟。草原星月,亦常照孤衾。
画乃稚子拙笔,卿观之,可解数年隐痛万一?此子肖卿,眉目间尤甚。性情坚毅,胸怀仁悯,他日或可成器。吾教以史册、战策、牧民之道,亦告以:世间至重,非权柄疆土,乃心安处,乃不负所托,乃使生民少苦。
此亦卿当年所言。吾未曾或忘。
遣画与信,非为扰卿清宁。唯思:卿之抉择,山河为证,已铸传奇。然传奇之下,卿亦凡人,应有知情之权,应有寸心可慰。
昔年别语,字字真心。卿之平安,两国之好,乃吾余生所系。稚子之事,吾一身担之,卿勿挂怀。
长安春深,乞儿草长。各自珍重。
知名不具”
没有缠绵悱恻的思念,没有怨怼不甘的诘问,只有平静的叙述,深沉的托付,和一种跨越了个人情爱、与家国天下融为一体的厚重牵挂。
毛草灵读完,信纸已被泪水浸湿大片。
她走到窗前,仰望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同样的月亮,照耀着长安的宫阙,也照耀着乞儿国的草原。
十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首被骤然截断的诗,上半阕在草原挥洒淋漓,下半阕在长安工笔细描,中间却缺了最关键、最血肉饱满的几句。
今夜,这幅画,这封信,就像有人悄悄补上了那缺失的诗行。不是华丽的辞藻,只是朴素的字句,却让她那一直悬空、无处安放的“母亲”身份,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温暖的落点。也让那段归于沉寂的感情,在责任的淬炼和时光的沉淀后,显露出其超越个人悲欢的质地。
她依然是大唐的国后夫人,肩负着维系两国邦交、母仪天下的责任。
但从此,她的心底,多了一份只属于她自己的、沉甸甸的秘密,一份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痛苦与慰藉的牵挂。
她知道,自己与乞儿国、与那个人的故事,从未真正结束。它以另一种更隐秘、更深刻的方式,在继续书写。
而她,也将在长安的锦绣丛中,继续履行她的使命,只是心中那片空落落的角落,已被一幅稚嫩的画和几句朴素的言语悄然填满。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毛草灵将信仔细折好,连同那幅画,一起锁进了她最私密的妆奁底层。
然后,她转身,面向镜中那个威仪雍容的女子,缓缓地,露出了十年来第一个真正抵达眼底的、释然而又带着一丝新力量的微笑。
前路尚长,而心,已安。
(番外第0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