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续 凤栖梧桐(1/2)
夜色渐沉,宫灯次第燃起。从凤仪宫回廊下望去,整个皇宫的殿宇楼阁被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宁静的轮廓,与天边最后一线暗紫色的余晖相接。远处街市的喧哗隐约可闻,那是乞儿国都城繁华的脉动,安稳,富足,充满生气。
青黛指挥着宫人将晚膳一样样摆放在凤仪宫暖阁的紫檀木圆桌上。菜色不算多,却极精致,皆是帝后素日爱用的,另有两样甜点,一看就是为小太子准备的。银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夜晚的寒意,满室暖融,食物香气混合着案头水仙清冽的芬芳,构成人间烟火最熨帖的模样。
赫连承被嬷嬷领进来时,小脸上还带着刚从校场回来的红晕,额发微微汗湿。他已经换下了杏黄太子常服,穿了一身宝蓝色绣银色云纹的小锦袍,玉带束腰,更显精神。一进门,眼睛便亮晶晶地看向毛草灵和赫连决,规规矩矩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坐。”赫连决脸上威严稍敛,指了指毛草灵身边的位置。
毛草灵已净了手,亲自执起银壶,为赫连决和自己斟了温热的米酒,又给儿子倒了一盏清炖的鸡汤。“今日骑射辛苦,先用些汤暖胃。”
赫连承依言坐下,小手捧着汤盏,吹了吹,小口啜饮,礼仪无可挑剔,但那双像极了毛草灵的灵动眼眸,却悄悄打量着桌上的菜色,尤其在看到那碟水晶梅花糕时,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一顿饭吃得安静,却不沉闷。赫连决偶尔问起儿子今日的功课,赫连承一一作答,条理清晰,偶尔还能引经据典。毛草灵并不多言,只默默为父子二人布菜,留意着儿子是否挑食,汤是否还烫口。暖黄的灯光笼着她半边侧脸,神情柔和得不像白日里那个执掌乾坤、令朝臣敬畏的凤主,只是一位寻常的母亲。
饭后,宫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赫连承毕竟年幼,坐了这许久,有些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父母。毛草灵放下茶盏,温声道:“今日的书可温习了?”
“回母后,太傅留下的《论语》新篇,已抄写并背诵了。”赫连承立刻挺直小身板。
“那便去吧,温习半个时辰,早些歇息。”毛草灵点点头,又对侍立的嬷嬷叮嘱,“夜里仔细着,莫要让他蹬了被子。”
赫连承如蒙大赦,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飞快地说了一句:“父皇母后也早些安歇!”这才跟着嬷嬷,一溜小跑地出了暖阁,脚步声在廊下轻快地远去了。
暖阁里只剩下帝后二人。茶香袅袅,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赫连决向后靠进椅背,揉了揉眉心,白日里堆积的倦意这才微微显露。毛草灵起身,走到他身后,手指搭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按揉起来。这动作早已默契,是十年夫妻间无需言说的体贴。
“暹罗使臣那边,朕让鸿胪寺卿明日再递个详细的条陈上来。”赫连决闭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放松,声音有些慵懒,“他们带来的稻种样品,已交给司农寺去试种了。若能适应北地气候,倒是一件大功德。”
“嗯。他们想要增加香料份额,也无不可。只是需得用我们的丝绸和瓷器去换,价码要谈好。另外,他们的造船技术确有独到之处,若能换得几个匠人过来,于水师有利。”毛草灵手上动作不停,轻声应和。
“陇西那边,你加的一成种子补贴,户部已去办了。秦渭出宫时,还跟朕感慨,说娘娘心思细腻,体恤民情,乃万民之福。”赫连决说着,嘴角带了点笑意。
毛草灵手上顿了顿,也笑了:“秦尚书是老成谋国之人,这些年也多亏了他。只是他年纪大了,户部琐事繁重,该考虑找个得力副手,让他慢慢带一带了。”
“朕也正有此意。你看吏部那个新提拔的郎中如何?叫……张浚的,上次关于漕运改革的折子,写得颇有见地。”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题从朝政到臣工,从边贸到农事,琐碎而具体。没有剑拔弩张的争论,只有基于多年共同理政经验形成的、自然而然的商议与补充。那些曾经需要激烈博弈才能推动的变革,如今已融入日常的治理肌理,成为这个国家运转的一部分。
暖阁外起了风,吹得窗棂“格格”轻响。青黛悄声进来,给炭盆添了新炭,又将灯烛拨亮了些。
“娘娘,您前几日吩咐给各宫妃嫔年下添的衣料和份例,内务府已经拟了单子送来了,奴婢放在书案上了。”青黛低声禀报。
毛草灵“嗯”了一声:“明日我再看。份例按旧例,衣料……今年江南进贡的那批云锦不错,颜色也鲜亮,给几位年轻的嫔妃多分两匹吧。陈妃身子弱,她那份衣料换成更厚实的杭缎,再加两支上好的山参。”
“是,奴婢记下了。”
赫连决睁开眼,看着毛草灵吩咐这些宫闱琐事,神情平静专注。后宫如今早已不是十年前那般暗流汹涌、派系林立。毛草灵凭借高超的手腕和公正的处事,加上赫连决毫不含糊的支持,早已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高位妃嫔安分守己,低位嫔御各司其职,虽不能说全无龃龉,但大体上算得上平和。这也让赫连决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专注于前朝。
青黛退下后,暖阁里重新安静下来。
赫连决忽然握住毛草灵搭在他肩上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他的手很大,温暖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草灵,”他唤她,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虎口处一点细微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今日在梅林,朕的话还没说完。”
毛草灵抬眼看他,等他继续说。
“这十年,你不止是将这里当成了家。”赫连决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你是将你的心血,你的魂魄,都种在了这片土地上。朕都看在眼里。初来时,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带着试探和权衡。后来,你开始真正关心粮食的收成,关心边关的烽火,关心孤寡老人的生计,关心蒙童是否读得起书……你为了一条水渠的走向,可以跟工部老尚书争论半日;为了一个冤狱的平反,可以彻夜不眠查阅卷宗;为了推广新的纺织机,亲自跑到织造坊去看女工操作……”
他顿了顿,抬眼望进她眼中:“你做得太多,太好。好到有时候,朕会想,是不是这片土地,这份责任,拖住了你?若没有这些,你是否……会更轻松自在些?”
这话问得突兀,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帝王的、也是属于丈夫的复杂心绪。是骄傲,是感激,或许也有一丝隐晦的……歉疚?
毛草灵愣住了。她没想到赫连决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赫连,你错了。”
“我做的这些,不是为了‘责任’,至少不全是。”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最开始,或许有求存自保的成分,有证明自己价值的想法。但后来,慢慢地,就不一样了。”
“当我看到陇西的百姓,因为新的引水渠,干裂的土地上终于涌出清泉,他们跪在田埂上喜极而泣,口里喊着‘凤主娘娘千岁’的时候;当我看到被平反的冤民,一家老小在宫门外磕头,额头上沾着泥土和泪水的时候;当我看到那些因为新式织机而收入倍增的妇人们,脸上露出久违的、对未来有期盼的笑容的时候……”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那种感觉,不是‘责任’被履行的轻松,也不是‘权力’被使用的快意。那是一种……更真实、更沉重的牵绊。我觉得,我不是在‘治理’他们,我是在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起活着,一起苦着,也一起盼着。”
“你说拖累……”她摇摇头,反手握紧了他的手,“不是这片土地拖累了我,是我心甘情愿,将自己系在了这里。我的喜怒哀乐,我的价值实现,甚至我生命的意义,都和他们,和这个国家,和你,和承儿,牢牢绑在了一起。离了这些,我才真是无根的浮萍,不知为何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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