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殿山(1/2)
一
阿部一族的反叛对细川家而言,是前所未有、后无来者的不祥之事。但以岛津家为首,黑田、锅岛、小笠原等九州大藩都有后世被搬进小说与戏剧,比起这些,阿部一族的反叛实不足道。
至于使长年忠诚奉公的阿部一族走上这种绝境的政道,给全藩上下甚多教训。有人批评殉死之事,有人对不负责任指责弥一右卫的舆论加以反省,但对佞臣林外记的非难最为强大。
藩主光尚对此事比任何家臣所受的冲击都要强烈。
对林外记的人品,重臣早就怀有戒心,但为了新主光尚的面子和威信,未曾指斥一言。他们相信靠光尚的明智,并以长远的目光守望着他:“毕竟不是寻常的君主,总有一天会发现。”
一般藩士纵然背地暗骂:“奸臣外记。”却忌惮光尚,不敢露出不平之言行,并依照重臣之意,唯外记之命是听。这是因为有忠兴、忠利等名君相继出现,而长冈佐渡等卓杰的老臣至今依然健在。
这时,光尚已发觉外记的奸恶。
征讨阿部一族的当天,光尚在松野府邸诘难外记:“今后不再听你的话啦!”
说着他便突然站起来,回到花畑馆,现在只剩外记一人,低头沉思。
第二天,外记进谒,提出辞呈。
“好,准许。关于新职位,以后再谈。”光尚冷冷地说,其后再无任何指示。
外记只好隐退,把家督之权让给独子松之丞。
光尚斥退外记,立招佐渡等老臣,告以详情:“刚才免除了外记的职务。”
“若不合尊意……臣等固无异议。”佐渡仍然谨慎回答。
“不,我是瞎子,让各位挂心,请宽谅。”
“是。”
老臣们俯伏称是,眼中却含着泪水,他们也许心中高兴得想高呼万岁呢!少主眸中也闪耀着昨天以前所没有的明朗光芒。
二
“召武藏!”老臣退下后,光尚命令近侍。武藏这时已上朝,立刻便来了。
“叛徒已顺利平定,无比欣慰。”武藏说。
“嗯。”光尚轻轻点头,却以强烈的口吻说,“外记那厮,因多管闲事,已免其职。”
光尚认为武藏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穿外记的为人,所以希望武藏能为自己的裁断喝彩。
“所为甚是。”武藏如光尚所思地回答。
“你想必也憎恨外记的多言。都是我短视浅陋,请原谅。”
“呵,我亦难免。不过,能发觉并斥退外记,实在太好。像他这样的人长在君侧,很可能会再出现第二、第三次阿部一族事件。如今,武藏也放心了。”
光尚像受大人褒赏的少年,高兴地说:“嗯,此后一定当心,不再让你挂念。”
突然注意到武藏的样子,问道:“武藏,怎么啦,有什么不便吗?”
自忠利生病以来,武藏胡须未理,头发未梳,白衣污脏,脸色苍白。
武藏毫不介意地说:“承蒙关心,毫无不便。”
“这就好了,若有不便,切莫顾忌,随时说出。”
“是,但请主上莫介意武藏天生的任性。”
“武藏!此事已从父亲那里听过。父亲去世前交代说,不可视武藏为寻常家臣,当让他终生随意生活。”
“是,谢谢。”武藏感动,俯伏于地。
当夜,武藏微合双眸,端坐居室。眼底突然浮现去年与释迦院修验僧比武时空中所见,大喊“是我物”的不动明王形象。
三
武藏在这种场合眼底浮现不动明王形象,并非以今夜为始。持剑有如狮子奋勇迅捷的不动明王像,似为武藏所喜,故常常浮现眼底。而且每次不动明王的架势都不相同。
这晚,武藏眼底浮现的不动明王形象,是踏出一只脚,剑架双八的立像。
“唔,就是这个。”武藏自语。
据佛说,不动明王是大日如来为降伏一切恶魔烦恼而变化,现愤怒形象。然而,若爱真理,达于悟道之境,人所向往寻求的便是力与智。显现于形的也就是不动明王像。
武藏不像一般不动明王信仰者那样,将此像作为信仰的对象,而是以一种表现这种精神的艺术品追求合乎自己理想的形姿。他觉得,目前所见的不动明王形象才是自己追求的理想。
“我有我的不动明王。就是这样。”
武藏这么一想,即提笔速写浮于心眼的这具不动明王像。可是,只用笔速写,他并不满足,从次晨起就开始雕刻。
跟其他艺业一样,雕刻,武藏也是无师自通的。他是天生的工艺家,加上在京都时的所见所闻,刀的运用自然合乎艺法。
经过几日的精进努力,武藏已雕成一个不动明王像,放在客室的壁龛中眺望,自觉所雕甚佳。一般不动明王像,无论立像或坐像都不是弯肘高举刀剑,做势欲砍的架势。
武藏的不动明王却是右脚踩前一步,剑架双八,作势挥下必杀之剑的瞬间形象。这是酷似武藏一生都在战斗的表现。
一天,一个名叫知应的禅僧来访。引进客室,武藏出见,原来是位年四十二三岁完全陌生的和尚。他极其亲切地望着武藏。
“宫本先生,久违了。我想,先生大概忘了……贫僧是以前侍奉寒池和尚的沙弥。”
武藏听了,瞪目以视。
“寒池和尚!云严寺!没忘。哦,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师傅已经在十三年前归西了,现在由贫僧继承衣钵。先生入肥后时,本想来探望,终于没有机会,实在抱歉。”
武藏也亲切地说:“哦,我也想去朝香,却因事拖延至今。和尚去世的消息,我也听说了。他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是。先生,今年是先师十三周年忌,恕贫僧冒失,祈请参予是幸。”
知应和尚请求武藏参加法事。
武藏欣悦地接受知应的邀请,决意去参加寒池和尚十三周年忌。武藏喜爱岩殿山,绝不虚假。
这并非只是值得回忆的地方,他非常喜欢该地的风光。山深抱谷,白云低迷,俯视大海,远眺岛原的温泉岳,岩殿奇岩上的风景,武藏心许为天下第一。但是,自从他勇敢跃入红尘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知应邀请武藏参加法事后,看见放在壁龛上的不动明王像。
“哦。”知应瞪目惊问:“谁的作品?”
“在下所雕。”
“哦,先生的……”知应看看武藏,又望望不动明王像,说:“据先师口授,武藏这位兵法家,生下来就拿着不动之剑,这的确是不动……”
“哈,哈,哈。雕得如何?”武藏笑问。
“为了好看,不动明王本是不能拿剑的。若说是降魔剑,那么,不合兵法就不能斩魔。这不动明王的架势,可视为二天一流的秘剑……”
武藏显得很意外。
“呵,真不好意思。在下心中正有此意……知应师傅,僭越之至,我想把此像献给寒池和尚,请笑纳!”
“噢,这是最好的供奉。先师想必高兴。知应谨受,奉置佛坛。有此像在,任何恶鬼必不敢近岩殿山。”
知应和尚把佛像包好,负在背上,兴高采烈地回山去了。
这座不动明王像现在是云严寺镇寺之宝,安置寺中。虽是奇风异彩的不动明王,但无论就作品气魄或雕刻的浑伟而论,乍见之下即已浮现出武藏的精神,可称稀世的杰作。
这木像现在已有部分破损,过去曾拟请高村光云(4)修复。当时,高村光云一见即感叹良久,说:“若由我们凡俗之手修复,反有损原作尊严之虞。”
他遂辞而不受。
言归正传。知应来访后过了十多天,寒池和尚的十三周年忌在云严寺举行,武藏依约参加。
三十年未见的岩殿山,武藏重临,更觉属意,心中暗自决定要以此为葬身之地。
四
不久,已是嫩叶初生的时节,武藏悠闲地步出居室,登上岩殿山。岩殿山,如山所示,有洞窟,窟中奉有观音像。
然而,武藏最属意的是环抱洞窟、耸然而立的岩山顶峰。峰上一隅有两三块约一席大小的平坦岩石相连,三十年前,武藏曾坐在这平岩上沉思冥想。
这天,武藏来到岩石上,盘腿端坐,心**神驰地眺望附近风光。这时,突觉有人走进,侧首一望,旁边岩石上也有人端坐。
“可不是春山吗?”武藏出声招呼。回头望来的正是泰胜寺的春山。
“宫本先生,打扰你了,对不起。我很喜欢这地方,常来参禅……”春山惶恐地回答。
“呵,你也喜欢这里?”
“是的,熊本城近郊,这里可说是首屈一指的胜地。对我们和尚来说更是无上的坐禅道场。”
“诚然。”
“先生,你似乎并未盘足坐禅,对否?”
“是的。我在京都等地与禅僧亲密交往,却不曾参禅。”
“端坐思考时呢?”
“屈膝正坐。”
“可是,先生,在这坚硬岩石上,正坐很辛苦,我想,禅宗所说的结跏趺坐比较好。”
“不错。”
“要试试看吗?”
“嗯。”武藏如坐禅般盘足。
当时,坐禅甚为风行,武藏当然不会不尝试。年轻时,他曾暗中试过,却认为所谓结跏趺坐,违反战斗体态。
敌人突袭时,要速立应战,端坐比较适合。总之,坐禅是和尚的修行法,而非兵法家的修行法。武藏全以兵法决定一切,所以终于不曾正式坐禅。
武藏嘲弄兵法家装模作样的坐禅说:
坐禅心不清,
无功心亦盲,
盘膝禅**,
企首待天明。
但是,现在年轻的春山,不说明理由,若无其事地劝其坐禅,他倒有意一试。
五
武藏很舒服地盘足,微笑说:“这样对吗?”
春山莞尔说道:“请轻松地坐着。”
“嗯,姿势正确吗?”
“很合乎坐法。虽说不曾坐过禅,但先生毕竟是画达摩的。教你坐禅,我太笨了。”
“呵,不,年轻时,曾试坐过。”
“先生以为坐禅如何?”
“对僧侣的修行,极好。”
“你的意思是说对兵法家并不适合?”
“是的,足钉大地,纹丝不动。”
“诚然,对我们,这也是难能可贵的。要穷究物心真性,须定于一点而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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