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略(2/2)
“这是一个难得的人物,又是领地八代出生的人,如果父侯属意,可加延聘。”忠利暗想。
不知是幸或不幸,忠利侯四周没有一个愿意私下品评人物的家臣。像寺尾新太郎与主水半居于敌对立场,又如知悉主水恶行的重臣佐渡都噤口不言,所以忠利对主水的品行毫无所知。
这次从佐渡与寄之口中听到了主水先赴天草探得四郎母亲的经过,又发觉营里的年轻武士都很推赏主水,因而暗中决定:“乱事平定,凯旋回藩后,可聘他为隶属老君侯的兵法师范。”
忠利当然不会以与武藏对立的立场来观察主水。其实,忠利并未仅视武藏为兵法家,他认为武藏是与自己肝胆相照的朋友,所以在他来说,主水和武藏的关系根本不构成问题。
伊豆守引见忍者及主水后,开口说:“你们潜进城里的目的,是调查城兵士气与军粮弹药的情形。”
“遵命!”
他们全都俯首领命,主水则反问道:“殿下,仅此而已吗?不要进一步去扰乱城里……”
伊豆守微笑颔首道:“你认为做得到吗?”
“据村人说,城兵中有相当多的异教徒。煽动他们逃出城外,我认为是很有趣的事……”
伊豆守的眼睛亮了起来。
“嗯,的确有趣。”
“纵火烧一会儿……”
“这也不错。主水,你可随意为之。”伊豆守又微笑回答。
八
从第二天开始,密探们潜入城里三日。行动前夕,主水被叫到忠利面前。武藏与新太郎也与寄之等重臣同席。
“主水,近前侍坐。”
“是。”主水以尖锐的眼光望了一下武藏,走到忠利面前。从二十几年前的少年时代以后,他已不曾公然报名向武藏挑战。他知道武藏绝不会在上君面前指出自己的暗袭。
但他也不像在伊豆守面前那样虚张声势,反而老实得很。
“主水,抬起头来。”
“是,拜睹尊颜,主水深觉三生有幸。”
“这次任务,辛苦你了。你虽非藩士,但与本藩颜面有关,务必小心谨慎,不辱使命。”
“是。我自幼即在故乡八代学得忍术。但二十多年前因故遇见宫本先生后,心有所感,本不再使用忍术。但知此次任务对本藩极为重要,故敢领命为之。”
主水在小仓平尾台跟武藏交战以后,即发觉忍术乃兵法之邪道,所以很少使用,这倒是真话。
忠利看了武藏一眼,说:“呵,你跟武藏以前就认得啦?”
“从那以后,已经久未谋面,不过……”
主水嗫嚅回答。
“既如此,我重新替你引见。武藏,这是松山主水。”
武藏也从容开口说:“呵,原来是主水!自当年一别以来,已专修兵法,必有相当收获。”
“这是宫本先生之赐!当时先生劝我专修兵法,忠言深铭五内,愿以兵法过此一生。”
话说得相当老实,却以简单数言涵盖了二十多年的怨恨。武藏依然平静地说:“想必本领甚为高强。你若愿意,随时可要求比试。”
主水不禁吃了一惊。
武藏的眼中射出锐光。
忠利突然插嘴说:“且慢!你们两位,这是军营,可不是兵法家比试的场所。”
武藏微笑道:“殿下,恕在下失言。在下指的是战争结束以后,如果主水愿意的话?”
“是,反正……”主水的额头沁出了汗水。
九
从全身毛孔中散逸出来的杀气,已从武藏每一句话里发散出来,就是主水也不禁流了满身冷汗。不过,有这种感觉的不只主水一人,在座所有人,包括忠利在内,莫不如此。
主水见过忠利后,有礼地自御前退下。
“他妈的!”
他一面尽力缓步行走,一面暗骂。在武藏一瞥之下战栗难安的情境仍使他恨恨不已。
“人的价值并非只靠兵法来决定,兵法本身,我纵使不如武藏,也会有弥补的东西,那样……呵,不,对我来说,兵法只不过是一种手段。”
主水一如平素,借这番说辞来安慰自己,维系自己的荣光。
另外,武藏也辞别忠利,与新太郎回到军营,立刻遣人至小笠原军营叫来伊织。
武藏先开口低声说:“我想,主水入城里之事,可能和由利小姐有些关联。”
新太郎和伊织都略感莫名其妙,武藏继续说:“主水向伊豆守的报告中,曾说到煽动城里异教徒,让他们逃出城外。这虽然很像主水的谋略,但我在这些话中突然嗅到了公主的味道。”
“这么说来,长崎白百合寮中被夺去的孩子,现在很可能住在城里。果然如此,公主当然想把这些孩子要回来。如果主水见过公主的话……”
伊织深思熟虑的眼中射出光芒,这样说。
“是的,公主当然会利用主水设法夺回孩子。不过,新太郎,你昨晚听到的话,可是真的?”
新太郎突然表情黯淡,回道:“是真的。城里逃出的人,无罪释放的只有最初的四五个人,后来的人看来虽是被释放了,却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下被松仓所杀。”
“据说是伊豆守的密旨。”
“不错,确是伊豆殿下的意思。”
伊织竖耳细听,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
武藏闭目沉思,旋即瞪目而视。
“噢,懂了!伊豆守不仅要杀天主教徒,连与天主教徒声息相通的人也都要杀光,看来伊豆守内心是有意将耶稣教从日本一扫而光,甚至老人、妇女、小孩也……”
“这,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不,就政治家而言,这也许是最聪明的策略,不过……”
武藏说完话,便颇有含义地望着两人的脸。
十
新太郎与伊织不知武藏要说什么,屏息紧张地等待。
武藏表情沉痛,说:“这些天,我曾见过伊豆守。依当时谈话的情形看来,伊豆守已在此地见过由利公主。而且叫四郎母亲写信,要四郎母亲答应把异教徒放出城外,似乎也是公主建议的结果。公主如此建议,一定是为了夺回被捉进城里白百合寮的孩子。但伊豆守内心已打定主意,凡逃出城里的人无论妇孺皆杀无赦。”
两人听了不禁吓了一跳。武藏继续说:“由此,伊豆守与公主遂正面对立,现在,伊豆守为了贯彻政治目的,就是公主也会断然加以处分。不过,就个人而言,伊豆守似颇欣赏公主,对公主也甚厚待,尤其因为与我有关,故暗示要我事先救出公主。”
“父亲,我懂了。”
伊织严肃地说。
“父亲,今早,我在军营附近遇见了与市。他自称长崎商人,到各处军营兜售珊瑚簪,似乎卖不出去,我见他无精打采地走着,便把他带到营里。”
“真的?与市来了。”
“与市当然是跟公主一块儿来的。他卖公主的头簪来换米。父亲,公主在一家村舍里领养了十多个失去双亲的天主教徒孤儿。我为此深受感动,要与市带些米回去。当时与市说,公主不仅要尽力保护村舍里的孩子,也要保护城里的孩子,使他们远离战祸……”
“也许如此。不过,伊织,你是出仕的人,可不能鲁莽。”
“是。”伊织紧握双拳,低垂着头。
新太郎若有所思地开口说:“师傅,我并不很了解由利公主。但越听越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如果她为政治目的而被牺牲,实在太可惜了。当然,我也是出仕之人,但我们难道无法从政治的牺牲中救出公主吗?”
“嗯。”武藏环抱双手沉思,旋即静静抬起头。
武藏注视着新太郎和伊织。
“主水如果成功地从城里带出白百合寮的孤儿……”
继这段开场白之后,武藏继续说:“我想,主水会亲自把这些孩子交给由利公主。但伊豆守不会疏忽,一定会派松仓的手下从主水手中把孩子夺过去。我想最好不要把这些孩子交给任何一方。你们俩以为如何?”
“怎么做?”
“乘机为之!”
新太郎和伊织相视点头。
“如果成功了,我想把这些孩子送往肥后。新太郎!你能替我窝藏这些孩子吗?”
“可以。可以把一切委诸妹妹阿松和露心!”新太郎即席回答。
“嗯,阿松与露心。”
“阿松也很可靠。”
“好,就这么办。伊织!你出费用。”
“是。那么,公主呢?”“我想尽可能让她跟白百合寮的孤儿一块儿到熊本。不过,她现在还抚养着许多孩子,所以以后再去也不妨。总之,这须随机应变。此外还须准备船。”
武藏说到这里,入口处传来众多脚步声,有人大声说道:“新太郎先生,武藏先生在吗?”
“今天说到此,详细情形明晚再谈!”
武藏说着便噤口不言。
新太郎皱下眉头,问武藏:“尾藤金右卫门带年轻武士来了,见不见他?”
“嗯,听说是个豪迈的人,让他进来。”
新太郎坐着大声说:“金右卫门吗?上来!”
“谢谢!”
金右卫门领着七八个年轻武士上来。他年纪四十五六岁,身高五尺七八,颊骨顺秀,眼与口较一般人为大,体态魁伟。
他坐在武藏面前,以肥后口音说:“宫本先生,我就是叫尾藤金的蠢人!”
说着便挑战般地笑了起来。细川家从小仓迁往熊本不过七年,但语言已慢慢变成肥后口音了。
“我是武藏。”
尾藤金右卫门接着说:“跟在后面的是藩里的年轻武士。喂,大家快行礼呀!武藏先生是日本最强的剑士!”
年轻武士一齐行礼,但都盯着武藏看。
“各位好!”武藏回礼。
“这位仁兄是——”
金右卫门望着伊织,用下巴示意。
“宫本伊织。”伊织静静地回答。
“呵,伊织兄可就是宫本先生的养子?”
“是的。”
新太郎皱皱眉头。
“金右卫门,伊织先生可是小笠原家的武士首领,怎可失礼折损本藩名誉!”
“呀!伊织先生!请勿见怪,抱歉抱歉!”
金右卫门敲了一下额头,旁若无人地干笑。
金右卫门食禄三千石,是尾藤金助的长子。虽年过四十有五,依然未娶,性喜召集年轻人嬉戏,为人怪异。臂力超群,据说兵法亦藩中有数,但很少见他取木刀比试或练武。
无论在何人前面,他都直言不讳,而且口无遮拦,嬉笑怒骂。
新太郎知道这家伙向来偏袒松山主水,跟他来的年轻武士也都崇拜主水,因而想道:“主水一定为刚才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唆使金右卫门来胡言乱语。”
金右卫门似乎瞧不起伊织,干笑后便又开口说:“宫本先生!听说先生是日本最强的兵法家,可是真的?”
“是的,是日本第一……”
武藏不苟言笑,即时回答。
“呵,日本第一?”
“你若不以为然,不妨试试!”
武藏的黄瞳蓦然射出光芒。金右卫门虚张声势,只“嗯”的一声。
“尾藤兄!你自以为是蠢人吗?”
“嗯。”
“是不是?”
武藏赫然瞪眼,提着大刀,站了起来。
“是不是?”
年轻武士都脸色大变,抬起了腰杆。
十一
“究竟是不是?快回答!”
武藏瞪视着尾藤金右卫门。金右卫门侧首垂肩,突然大声说道:“嗯,是的,我已说过,尾藤金是天下最大的蠢人!”
“呜哇,哈,哈。”武藏捧腹大笑,这是很少有的事。
金右卫门那苦恼已极的脸配上魁梧的身体看来十分滑稽。但金右卫门也非弱者,他自己也张着大嘴笑。“呜哇,哈,哈,”接着说,“宫本先生,我的愚蠢就是这个样子。”
武藏就座后说:“呵,不,棒,棒!不愧是肥后的豪者,武藏真欣赏!”
金右卫门这次可真的不好意思了,抱着头说:“不……先生日本第一的兵法太了不起了。尾藤金已曳甲投降。”
然后以绝望的脸色回头望着挺直腰杆的年轻武士。
“如何?你们也领教宫本先生的真本领了吧!真是未见面则不能识荆。快,快到前面来,重新向先生报名致意。”
年轻武士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但已毫无向武藏挑战的迹象了,并排走到武藏面前,各个老实地向武藏报名。
“嗯,各位都是杰出的武士,我听说肥后出了尾藤兄等许多超群的武士。但愿你们也能仿效前辈,修行不懈,为忠义留下典范。”
武藏鼓励地说。武藏知道,肥后藩士一向自视颇高,即使对方是天下名人也很少低头,所以自初即认为金右卫门是为戏弄自己而来,不过他一点也没发觉他们是因为崇拜主水才冲着自己来。
尽管如此,武藏还是非常欣赏尾藤金这个人。粗野、滑稽,乍看有点轻浮,却直爽而毫不做作。
另外,由尾藤金以后说出的话可知,他已认识武藏的真本领,也真心喜欢武藏了,而且认为武藏是主水等人所不能比拟的大人物。
这时,睡在另一房间的求马助已经醒了,悄悄地走出来。尾藤金一见他,便莞尔说道:“呀,求马!到这儿来。你有幸跟日本第一的兵法家在一起,一定要请先生教你。战斗开始时,我带你到战场上去!”
尾藤金似乎很喜欢少年,武藏也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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