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2/2)
新太郎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紧握着的两拳,不住颤动。
“寺尾,不必担心,说下去!”
“是。说是照所司代旨意公主出家,以谋一家安泰,聊赎罪衍。”
“哦,给公主的遗书呢?”
“先叙死者的悲运,谓系不孝父母的果报,深望汝早日皈依佛门,为父母祈求冥福。此乃亡父唯一愿望……临终之言,摧人肺腑。”
新太郎悄然低头。武藏也垂目无言。
过不多久,武藏抬起眼睛,静静叫道:“寺尾!”
“是。”
“相爷怎么说?”
“相爷悄悄地对我说,生父既如此说,教佐渡也无计可施——要我这样转达。”
“哦,那么公主呢?”
“紧紧地握着遗书,嘤嘤啜泣,只是时时叫着先生名字……”
“叫我名字?”
武藏交叉着两腕,静静地凝神深思,苍白的脸上渐见红润。
八
悠姬呼唤武藏的名字,使武藏颇有感触。是呼救之声呢?还是决心屈服的求饶之声?武藏澄心倾耳,想窃听悠姬的心声。
悠姬原是下了那么坚定的决心,那么信赖着武藏的,但被突如其来的噩耗,给完全击碎了。父亲的自尽,仅此一点,已够她消受的了。
“为父母祈求冥福!”
父亲的话是多么沉痛哟!
“一定为父母求冥福,决心身入空门……”
读了遗书,悠姬这样叫着,哭倒在地。
这时,佐渡的夫人进来了。
“阿悠!”
她紧抱住悠姬的肩头,流着眼泪说:“一个武士的女儿,平时便非有这样的决心不可哪。”
她更鼓励着说:“早一刻也好,尽早皈依佛门,参礼三宝,便是你对父母的最后的孝思了。”
“是的,姑母。爸爸的遗书上,也是这样说的。明天……”
悠姬说到这里住了口,武藏的影子浮上她的眼前。她自问:“对武藏先生的诺言,是否可以撕毁?”
佐渡夫人去了之后,悠姬拭了泪。父亲的哀恳和对武藏的誓言,在心中对峙着,使她挣扎于两者之间。
虽不愿削发为尼,但父亲临终的哀恳,又怎能轻易拂挥得了呢?
悠姬自己的所求,且曾对武藏承诺的决心,像是渐渐向后退去。愈想父亲临终的遗言,皈佛之愿愈见增强,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压盖下来。
“武藏先生,请救救我!”
尽管悠姬的心中嘶声呼救,但坚决的誓言仍在节节后退。
这时,佐渡与夫人又进来了。夫人把随同遗书送了来的白木灵牌供在上首,点上香火。
佐渡眨着眼睛,柔声问道:“阿悠,怎样?明天能去吗?”
“是,奉着爸爸的灵牌,早一刻也好,皈依佛门!”
悠姬终于战输了。
“哦,真是难得……可是阿悠,你要把最后的决定去通知那人一声!”
“是。”
“那么伴着爸爸的魂灵,静静地过一夜,也像在京里一般。”
老夫妇垂头离开。
接着,新太郎接踵而来。
“公主!”
“唷,新太郎……”
悠姬不禁放声大哭。
一见新太郎,对武藏的誓言,力量不由得大增。她无端地想起武藏来了。
“时时叫着先生的名字……”
新太郎向武藏报告的,就是这一场面。
佐渡要她通知最后决定的那人,就是指武藏,但悠姬只是把遗书给新太郎看,却没有把最后的决定告诉新太郎。
九
悠姬受了命运的奇袭,终于屈服于父亲的临终遗言之下。过去从来不曾自动提到“削发为尼”的,现在却对佐渡宣布了这一决心。可是佐渡夫妇一离开,一见新太郎的面,突然想起武藏,想起曾对武藏约定“共同向前迈进”的诺言。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意,而父亲的遗言只是外来的压力罢了。
她那真正的本意猛然抬头,待新太郎一离开,便更坚强地逼近而来。
“忠于自己的本心,才是真正的人生!父亲的临终之言,仔细想来,也与所司代的意旨和君侯的命令没有丝毫差别,只是外来的压力而已。所不同者,只是力量更为强大罢了。”
新太郎去了之后,悠姬想着想着,终于做了这样的决定。去削发为尼——父亲的这一哀声,只是屈服于因习之下的,毫无意义的一种信仰而已。
“武藏先生,请你宽恕,我竟这样没用。但现在我又坚强起来了!我再也不败了!永远,永远。武藏先生,我们向前迈进……”
这时,一种不安突然侵袭了悠姬的心。
“武藏先生不久便会从新太郎的口中,得悉父亲的自尽和遗书的内容。那时,他会不会以为我已屈服于父亲的遗言呢?不,伯父一定会把我刚才所说的话,转告新太郎的。”
悠姬的想象中,浮上飘然走在京阪道上的武藏英姿。
“武藏先生,不要独去,带着阿悠同去!”
悠姬很想马上赶往武藏处,但佐渡与夫人都还醒着。佐渡虽把灵牌安置在悠姬房里,但经楼上仍传过来念经的声音。
“唷,写信!”
悠姬急忙磨墨展纸,给武藏写了一封信,备细申诉夜来的心情——虽曾一度屈服,但内心绝不变更,请武藏依诺言务予搭救……
“但叫谁送信去呢?”
刚好五人团的青年都不在府。
“对了,叫国娘去!”
国娘是悠姬的侍婢,是一个忠心的女孩。前次悠姬偷偷离开相府去会武藏时,也曾得她出力帮衬。
悠姬叫国娘到了面前。
“国娘,千万请你辛苦一趟,把这封信交给武藏先生!这样夜深,真难为你了。”
“是,请公主放心。”
国娘满口答应。侍女们知道家中的情形,对悠姬莫不寄以深切的同情。
十
“必得讨封信回来……”
悠姬再三叮咛,详细说明路径,把信交给了她。
国娘偷偷离开后门,乘着朦胧月色,出了城。守城的认得是相府侍女,哪敢为难?出城后沿着城壕——深夜里阗无人影,国娘踏着碎步,毫无提防。却不料从后面扑上来一个覆面恶汉,把她拦腰一抱,用手掩住嘴巴,塞了口布,像捆粽子般捆了一个结实。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覆面的女人,望着国娘的脸。
“嘻嘻嘻,一点不错,是悠姬的侍女。”
说着,她吹出一声口哨,接着便是重重的脚步声,来了一乘轿子。覆面汉把国娘抛进了轿中。
轿子到了太隆寺,一直抬进大殿后的仓房里。在烛光下,男女两个揭下了覆面的黑纱。男的是甚内一党,姓堀的浪人。女的便是铃姑。
铃姑不顾国娘挣扎,伸手从她怀中搜出悠姬致武藏的信札。
“哪,有了。”
她急急拆开封口,瞪着两眼。
“哼,多么恶心!”
铃姑把信撕碎,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怎么办呢?”
浪人面无表情地问道。
“把她丢在这里,明天黄昏再放她回去。告诉寺里伙夫,就说是相爷的吩咐,叫他好好看着。赏钱都已给了。”
“还有没有别的事?”
“哦,走吧。对头领和岸先生都不要提起。”
“知道了。”
“你那女娘,耐心些,明天黄昏放你回去。替悠姬送信,便是你的灾难。”
铃姑给国娘投以一瞥,随着浪人出了仓房。
铃姑想弄清楚武藏与悠姬之间的关系,知道明日便得动身,今夜里总得会有信使联络,便瞒着甚内,带同平时收买的一伙浪人,埋伏在城壕边上,劫持了国娘。
十一
天已亮了。新太郎拘谨地低着头。武藏眯着眼端坐不动。他在倾耳于悠姬呼唤他的心声;自从听到噩耗以来,他一直在揣测着悠姬的心声。
自尽!临死前的哀声……受此打击而哀伤恸哭的悠姬,明明白白地映上他的眼底。为求一族的安泰,为求双亲的冥福,必得出家为尼——这是漠视人性的高压,但在当时却有着不容许批评的无上权威。逆来顺受,才是做儿女的本分。而在悠姬,这更是因噩运而自尽的父亲对她的最后愿望。
“寺尾,你以为如何?公主的决心……”
武藏静静地开口说。
“真是难说得很!她把遗书给我看,也许要我向先生……”
“你是说表示绝望的暗示吗?”
“也许如此——”
“很有可能哪。”
接着,又是重重的沉默。晨钟响了。
家里的人起来了。森都们也好像已经起床,
“先生,怎么办呢?”
“等等!让我再想想。”
“我来把板门推开吧。”
新太郎说着,便站起来去打开板门。
“天气怎么样?”
“是阴天。”
“那么,今晚大概是朦胧月。”
“差不多,想该不会落雨。”
两人洗了脸再回房时,女仆已在火钵中加上炭火,搬来汤罐和茶具。武藏亲手泡茶,沏了一杯给新太郎。多半独居的武藏,不要说泡茶,连炊事也很在行;当然只是一菜一汤,是禅僧式的。
早饭后,森都们也来了。一一见礼之后,武藏就把变故约略说了一遍。
森都阴郁地摇头说:“真是变起非常。”
“能够抵抗得了这重压的,在日本还有何人?公主的折服,却也难怪。”
武藏这样说时,野田、山东、和田、宫胁四人,轻装草鞋,威风凛凛出现在庭前。他们尚不知道变起仓促,还是照原来的约定,做了决斗的准备。新太郎把情形一说,他们都变了脸色,连话都懒得说了。
这时,准备今天动身回金田的四郎,开口问道:“先生,我今天是不是要回去?”
“好的,赶快准备动身。”
“啊,还是要回去!虽说已经绝了念头,我真不愿意回家哪。满以为今早,先生会改变主意,带我上京去的。”
四郎失望地自语着说。
不久,大家送四郎到门口,眼看他踽踽而去。三十郎究竟手足情深,含着泪站了很久很久。
武藏回房时,一直在想:“不错,公主是希望上京去的,虽是无奈绝了念头,本心该不会变动!”
十二
回房后,武藏的表情明朗得多了。他对阴郁地站在廊下的山东等四人说:“你们也赶快上来休息一会儿吧。”
四人脱了草鞋跨上走廊,但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原是准备今夜里一显“浪人巡检”的本领,大杀一场的。新太郎也一样地绷着脸。
可是,武藏到底做何打算呢?
明知悠姬的意志已有动摇——他却回答新太郎说,等等,再想想,但一直下不了决断。
“寺尾先生,有人送信来了。”
隔室的三十郎叫道。
“什么,送信来了?”
新太郎讶异道。
出去回来之后,新太郎紧张地说:“先生,是相爷给我的信。”
新太郎撕开封口朗读道:
悠姬已坚定决心,顺遂亡父之意皈依佛门矣。然事已至此,护卫一节,拟仍交由甚内一党负责,汝等可从旁监视,径往中津,并将悠姬改变主意一节转告前途不逞者,希稍安勿躁,对甚内一党之制裁,缓图可也。
信中大意如此。新太郎和山东等读过来信,都垂头无言。武藏也不作声。
“先生!”
新太郎蓦地抬头,催着武藏早下决心。他说:“既是如此……”
“寺尾!”
武藏不让寺尾说下去,接口说:“我的意思已决定了。你可知道?”
“是。”
“森都,请弹一曲!”
森都调整琵琶,弹了那须与市的《扇靶》中的一段。
曲罢,武藏紧追着问:“森都!吉凶如何?”
森都微笑着答道:“先生,大吉!”
“噢,哈哈哈……”武藏爽朗地高声笑着说,“寺尾!现在让我把意思告诉你们吧。”
寺尾等对武藏心中的决定,仍感到莫测高深。他这样说,五个人不觉肃然谛听。
这时,悠姬正把侍女园娘叫进卧室,低声地商量着。
“是。太迟了,我对夫人说,国姐因有要事回家去了。真是的,为什么还不见回来呢?”
“夜半更深,会不会有什么弄错呢?”悠姬沉着脸说。
她担心着国娘的安全,又不知道那封重要的信是否送到武藏手中,感到极大的不安。
十三
第二天,直到中午仍不见国娘回来,终由园娘设法邀门房的小厮偷偷地上武藏处打听消息。
小厮回来,已是未刻(下午二时)。
“乌旗那里已没有人。武藏、座头、少年与市和寺尾先生的五人团,都离开了。再问那家里的人,说是昨晚不见国姐那样的女人来过。”
听了这个报告,悠姬仅有的一缕希望也断了。
正在这时,佐渡派人要她到茶室去。
进了茶室,佐渡便说:“给伯父煮茶。”
悠姬静下心来,煮好茶送到佐渡面前。
<!--PAGE 10-->“伯父,火候怎么样?”
“哦,很好。”
佐渡一口呷干,慈爱地望着悠姬。
“阿悠,我真不忍你去做尼姑。幸好武藏出现,得知他也一样地想救你出去,便将计就计连用密谋……但而今竟也徒然。你为父母祈求冥福的孝思,着实可嘉。今早已将你这意思转告武藏,再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你尽可放心前往中津了。”
悠姬默默地听着佐渡的诉说。现在即使想再诉真情,也是无济于事了,命运早有定着了。
但回到自己房里,悠姬的胸中如焚。
“唉,昨晚为什么在伯父面前,下了那样的决心呢?”
一阵强烈的后悔,涌上她的心头。
“不,我不!”
悠姬抱起父亲的灵牌。
“爸爸!你太懦弱了,太懦弱了。早知半路屈服,为什么当初不跟着德川,与爷爷走同一条路呢?唉唉,真太过分了,要我去做尼姑……”
悠姬悔恨交集,泪如泉涌。
“哎,武藏先生!你竟顾自走了?”
泪眼中浮上武藏的英姿。抚剑而立的武藏的眼——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明月悬空。
“武藏先生!我信赖你,到最后一瞬,直至最后死的一瞬!我一定奋战到底。爸爸,请你也坚强起来!”
悠姬紧紧地抱住父亲的灵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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