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燃犀(2/2)
温峤如获救赎:“她果然在此?”
“哼,随我来。”
罔象浮游在前,温峤紧随在后,穿过被称为罔象水府的巨石乱阵,一只硕大蚌壳藏于茂密水草间。温峤看罔象眼色,知所猜不假,他持犀上前,除去缠绕水草,蚌壳缓缓开启。
他无端情怯,心口积累的情绪仿佛要爆开。
蚌扇张到极处,露出平卧其间熟悉的容颜,眉目如旧,仿若沉睡。温峤再也控制不住,俯身触摸她的脸颊,肌肤冰凉,丰润滑腻,他的手指从她眉心划至唇畔,细细摩挲,小心避开鼻翼以下,不敢探寻真相。
罔象围着巨蚌转圈,得意道:“她非生非死,你可知为何?”不待人追问,它浮至素盏头顶,自己揭晓谜题,“因为她衔着我的玄珠。罔象玄珠,听过没?”
温峤怀着一颗颤栗的心,追问它的前一句话:“何谓非生非死?”
罔象不满地咂动嘴巴,鼓着红眼珠:“她原是必死之人,可在死亡的那一刻,她有了牵绊,这份牵绊带她进入魍魉国。我以玄珠封了她的魂魄,使她非生非死,助她了却牵绊。原本两年前这件事情就该结了,我看在捣蛋鬼的份上,才多借了两年玄珠。不过你可别肖想太多,她是不可能活过来的。”
温峤一腔希冀顿成泡影,他扶着蚌棺神经麻木:“她的牵绊是什么?”
这时,罔象水府一声轰鸣,巨石乱阵从中破开,石块滚动,一个小东西从中飞跌出来,砸在罔象与温峤之间:“哎呦!”
罔象抽了水草系在小东西足踝上:“捣蛋鬼!你还想拆几遍我的水府?不把你绑住,你是要把魍魉国捅个窟窿吗?”
小东西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四肢藕节一般,小脚丫不住扭动,满是肉窝的小胖手抓住罔象的大耳朵,津津有味咬在嘴里,水灵灵的眼睛四下瞟动,寻找下一处乐园。温峤注视小东西的同时,小东西察觉到异样,小身体站了起来,甩着手奔向蚌棺,步幅虽小却稳健。
小东西挨蹭蚌壳,踮着脚往里看,顽劣的神色霎时无踪,口齿模糊轻唤:“娘亲。”
近旁,温峤如遭雷殛,他不可思议地紧盯小东西,仔细端详两岁稚子的容貌,眼睛果然神似她。他心潮起伏,一把抱起稚子:“你叫什么?”
“捣蛋鬼。”小东西不假思索,在他手里扭动身躯,却徒劳无功。抱着自己的这个陌生男人执拗地不松手,小东西嘟起嘴,不高兴地说,“子归。”
罔象有种即将失去捣蛋鬼的预感,心酸不已:“捣蛋鬼娘亲生下他的那一刻,我读到她最后的一缕意识,她给捣蛋鬼取名子归。”
温峤拥子归入怀,紧紧抱住,眼眶模糊。
泊舟牛渚矶的温府众人举着灯笼,在江边寻找老爷,呼唤之声此起彼伏。一个仆人将灯笼转了个方向,灯火照亮一方石滩,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寂然立在那里。仆人吓得手上一抖,灯笼落入江水,仿佛一盏江灯。灯光映水,光晕朦胧,仆人认出男人的脸:“老爷!老爷在此!”
施管家闻讯而来,见老爷完好无损,除了有些失魂落魄,便不忍责备:“老爷是去哪里散心了么?怎么还捡了个娃娃?”
温峤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子归,是我和夫人的骨肉。”
子归睁着大大的眼睛,与同样惊愕瞪大眼睛的众人一一回视。
夫人都失踪三年了,忽然蹦出一个小少爷,太过匪夷所思,然而观其眉眼,确有几分夫人和老爷的神韵。
回到江州旧府,温峤便如一盏油灯,逐日燃尽,气衰血枯。施管家急火焚心,到处延请郎中,不见起色。温峤自知时日无多,遂将牛渚矶燃犀烛照一事告诉施管家。
“那只犀角,是我用余寿交换。我在魍魉国见到了夫人,接回了子归,心愿已了。所憾不能看着子归长大,只能将他托付给管家。不求他一品公卿,只愿他一世平安。我死后,将我葬入牛渚矶,免得夫人寻不到我。”
施管家抱来子归,不敢痛哭。
子归站在父亲身畔,不明白人间的生离死别,却预感爹爹会同娘亲一样,睡着后不肯醒,也不肯理他。爹爹的手伸了过来,想摸一摸他的脸蛋,三尺的距离,爹爹终于没能抵达,在中间落了下去。
一枚玉佩,从他指间滑落。
洛阳,烛夜巷,温宅。
古旧屏风上泛起一阵波动涟漪,两团光华遽然迸出,嫏嬛、抟风乍现厅堂。二人身后,屏风褪去斑驳,重现四幅鲜活画卷。
抟风捶着腰背,抱怨:“这一趟,累死人家了!”余光瞥见门外庭院,不禁皱眉,“这院子布局好差,应该修一修才是。”说完,奔去院子,摩拳擦掌。
嫏嬛伸了个懒腰,侧卧屏风前,支肘观赏四扇画卷。
那些沉入历史深处泛黄斑驳的故事,被画笔赋予了生命,重新鲜活起来。
历历在目的画卷,俱是人间悲欢。
她闭上眼,仿佛看见,江州那座古宅庭院,夏日浓荫里,十六岁的少年端起笔墨,在四扇素屏上挥洒。
“少爷,今日作的是什么画?”岁月压弯脊背,老管家站在少年身后。
“师父交代我,将爹娘的故事画出来,只许作四幅。我想了想,就作在水之湄、温公却扇、永夜相思、燃犀烛照这四卷吧。”
“你师父人呢?”
“方才还在呢。不过,她说,待我画好锦屏,她便能看到我。”
洛阳这场雪总算停了,日光穿过敞开的户牖,漫过堂内竖立的画屏,折射古屏角落一行落款小字。
子归奉作,请师父雅鉴。
画卷传递的不仅是故事,还有亘古的思念。
此时的嫏嬛画馆,布满裂纹的金蛋破开,钻出一只小儿脚丫,小心翼翼在半空探寻。
瑟瑟捂住嘴:“这是什么东西?!”
陆探微瞠目结舌:“应是某种妖怪……”
小脚丫在半空凝滞片刻,默默缩了回去,将顶开的碎壳盖回原位。无论外面两人怎么叩壳,它都不肯再出来。
馆主珍藏的蛋,果然也是有脾气的呢。
(第四卷 燃犀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