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伪祝寿获关防图（2/2）
正在此时，唱礼声再次响起：“晋宁公主驾到——为九千岁贺寿！“
少冲心头一震，抬眼望去。但见朱华凤白马素裳，系着白绫裙，裙上金凤团花在雪光映照下流光溢彩。自那日诀别，他心中始终若有所失，此刻见她经过时竟目不斜视，更是心痛如绞。
公主驾临，满堂文武竟无一人上前见礼，魏府众人也都冷眼相待。唯有武名扬殷勤上前为她牵马扫雪，嬉笑道：“今日是什么香风把公主殿下吹来了？“
朱华凤轻巧下马，手中金丝软鞭如灵蛇游走，浅笑盈盈：“魏公公文成武德，乃我大明百年难遇的治世能臣。他老人家的寿辰，本宫岂能不亲自登门道贺？“语中讥讽，昭然若揭。
魏忠贤干笑两声：“公主说笑了，老奴担当不起。“转头吩咐管家：“还不快请公主入席奉茶？“
朱华凤手中金丝软鞭倏地一抖，在空中爆出清脆炸响，惊得魏忠贤眼皮一跳。只听她朗声道：“不必麻烦，本宫送上贺礼便走。“玉掌轻击三下，两名挑夫应声抬着一口沉香木箱来到阶前。
魏忠贤心中警铃大作：这丫头素来与自己势同水火，箱中怕是装着什么歹毒物事。面上却堆起笑容：“公主厚赐，必是稀世奇珍。何不当众开启，让诸位一同开开眼界？“朱华凤唇角微扬：“正合我意。“示意挑夫拆箱。
箱盖开启，竟见其中又套着一口稍小木箱。如此层层拆解，连开七重，木箱已不足尺许见方。满座宾客面面相觑，先前见这木箱沉重，本以为必是重礼，谁知越开越小，却不知这最后一道机关里藏着何等玄机。
魏忠贤面色渐沉，冷眼旁观。待第八重箱盖掀开，霎时碧光盈室——只见一尊骑鹿寿星玉雕静卧其中，玉质温润，雕工精绝。倪文焕乃鉴宝行家，当即抢步上前，捧起玉雕啧啧称奇：“好一块昆仑二色玉！这雕工更是鬼斧神工！“
杨寰、李太常等文武官员也围拢观赏。忽有人惊呼：“这这容貌分明是九千岁！“倪文焕定睛细看，那玉人眉目装束果然与魏忠贤一般无二，喜道：“此玉必能传千岁爷圣容于万世，受后人瞻仰！“
魏忠贤听说雕的是自己，不禁心喜，迈步下阶欲观。倪文焕恭敬奉上，玉雕将接未接之际，忽听崔呈秀惊道：“千岁爷怎的没有牙齿？“魏忠贤一怔，见那玉人须发皆备，唯独唇间空空——自己虽年届花甲，却因习武齿固，这分明是朱华凤刻意为之。
倪文焕恍然悟道：“无齿岂非无耻？“
朱华凤厉声喝断：“大胆！竟敢辱骂魏公公！“倪文焕吓得双手一颤，玉雕应声落地碎裂。公主当即柳眉倒竖：“你藐视本宫，毁坏寿礼也就罢了，竟敢损毁魏公公玉像，该当何罪！“
倪文焕素来畏惧魏忠贤，被这般呵斥，竟真以为闯下大祸，扑通跪地连连叩首。魏忠贤明知他无辜，却不得不摆足威仪，冷声道：“倪御史，你这顶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转而对朱华凤温言道：“公主美意被这蠢材所毁，权当老奴领受了，来日再登门致谢。“
朱华凤漫不经心摆摆手，踱至少冲面前，笑靥如花：“岳公子，还未贺你与魏小姐良缘。不知喜宴定在何时？本宫定备厚礼相赠。“
她虽笑语盈盈，少冲却如坐针毡，支吾难言。魏忠贤插话道：“公主莫急，不日便可喝上喜酒。来年娃娃满月，还要请公主赏光赴三朝宴呢。“
朱华凤面色骤寒，翻身上马欲去，忽又勒缰回眸：“武指挥使，本宫有话与你分说。“说罢扬鞭策马而去。武名扬虽觉蹊跷，只得匆匆牵马追赶。
魏忠贤强压着被公主戏耍的怒火，面上仍端着从容，对崔呈秀、田尔耕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处照应，将所有贺礼登记造册，待咱家得闲再过目。“说罢腆着肚子转身入内，要去发落那李吴氏。宾客见状纷纷告辞，门前车马稀落，唯余一地玉屑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突然，天际传来几声清越鹤唳。有人指着云端惊呼：“神仙！有神仙驾鹤而来！“众人仰首望去，但见碧空如洗，哪有什么仙人踪影？正要斥责那人大惊小怪，忽闻一声轻响，如落叶拂地，院中已立着一只神骏非凡的白鹤。这鹤通体雪白，唯顶冠殷红如朱，金睛铁喙，铁爪如钩，正悠然立在栏杆上梳理羽毛。
正当众人啧啧称奇时，人群中传来清朗吟诵：
“云树苍茫月正明，座中还遇董双成。
玉箫吹罢桃花落，犹记霓裳谱上声。
玉扉双启烂金铺，楼阁玲珑湛玉壶。
一曲霓裳看未了，又随白鹤下玄都。
翩翩鹤羽拂重云，仙乐嘈嘈世未闻。
一虎借骑何处去，定应月下访茅君。“
但见一位中年道士不知何时现身人群，羽衣鹤氅，面如冠玉，真个仙风道骨。他径自走到府门前，执礼道：“无量寿佛！贫道自西蜀而来，求见上公，烦请通传。“
门役斜眼打量：“又是来打秋风的？前日已有两个道士领过赏钱了。“
道士淡然道：“贫道非为讨赏。“
“那就是化缘的？“
“亦非化缘，确要面见上公。“
门役嗤笑：“千岁爷岂是你说见就见的？便是尚书大人也要等候通传！“说着伸手推搡，却觉这道士如生根磐石，纹丝不动。门役恼羞成怒，招来十余名番子，抡起棍棒便打。谁知棍棒及身竟纷纷反弹，打得番子们抱头鼠窜。
这时府门内阔步走出一人，声若洪钟：“谁敢在魏府门前撒野！“
番子们如见救星：“天都道长来了！“
天都暗忖方才金光大出风头，此刻正要显显本事。他见这道士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挥动拂尘便攻。那道士身形飘忽，在漫天尘影中从容闪避，三十余招过去，竟连半步都未移动。天都求胜心切，第三十七招时用力过猛，拂尘反抽在自己肩上，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魏良卿看出端倪，喝住天都，上前质问：“你是何方道人，敢来魏府生事？“
道士含笑：“贫道特来与上公谈谈因果。“
“上公今日乏了，有话与我说便是。“
“这点辛苦便叫累，往后的苦楚还多着呢。“道士摇头，“各人因果，他人替不得。“
魏良卿大怒：“好个狂道！“正要命人押送东厂，却见魏忠贤闻声而出。
九千岁定睛一看，认出是武当七子之一的云中子。当年他落难时曾得张松溪赠药救治，正是云中子亲手为他敷药包扎。当下堆起笑容：“我道是谁，原来是道长仙驾光临。“
云中子淡然道：“上公如今富贵已极，威势滔天，今非昔比了。“
魏忠贤热络相邀：“自别仙颜，时常挂念。请入府一叙别情。“
云中子摆手：“贫道云游四海，早已不问世事。今日偶过西山，特来一见故人，这便告辞。“
魏忠贤急忙拉住：“难得重逢，何不稍坐？“
“贫道与信王爷有约在西山论道，同行的还有一位自辽东而来的袁施主。“云中子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上公若真有诚意，不妨同往。“
魏忠贤心头一凛：“哪位袁施主？“
“贫道只知他姓袁，是位边关守将。“
魏忠贤暗忖：“必是袁崇焕！他不在辽东镇守，突然回京所为何事？“联想信王方才匆匆离去，顿觉此事非同小可，当即道：“正好同去西山赏雪。“吩咐备轿时，云中子又道：“如此阵仗恐扰山陵，宜轻装简从。“
魏忠贤从善如流，只带两顶大轿，与云中子携手登车。轿帘垂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魏忠贤临行前将许显纯唤至一旁，低声嘱咐：“你素来心细，替咱家看好府邸。岳少冲那小子诡计多端，务必严加监视，特别是小姐的住处要多派人手，连只苍蝇都不准放进去。“他目光一沉，声音压得更低：“府中出了内鬼。你把五魁等人都聚在大厅，待咱家回来前谁也不得离开。若有擅自离席者，立即派人尾随——那人必是内鬼无疑。“
许显纯闻言又喜又惊。喜的是厂公将此重任相托，显见信任有加；惊的是竟有内鬼潜伏。若能替干爹揪出此人，实乃大功一件。
待魏忠贤轿影远去，许显纯立即调兵遣将。先是将后院围得铁桶一般，又派人盯紧少冲，最后才将田尔耕等五魁请到花厅饮酒，传达厂公口谕：“在千岁回府前，诸位不得离开半步。便是内急——也请憋着！“
崔应元当即拍案而起：“凭什么你能四处走动，我们却要憋出病来？大挡头在此，何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许显纯冷笑：“有异议待千岁回来亲自禀明。总之这是厂公亲口下的令，你若不服，尽管违抗试试。“
崔应元顿时语塞，只嘟囔道：“谁知你是不是假传旨意“
田尔耕举杯打圆场：“就听老二安排。有酒有肉，何不痛饮一番？“说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看似逍遥自在。
实则他早已将多宝阁钥匙暗中交给少冲，告知入口就在后院清风亭下。此时少冲佯装醉倒，由姜公钓等人搀回厢房，吩咐手下严守房门。一进屋内，他立即从后窗翻上屋顶，悄无声息地潜向后院。
院墙外守卫森严，但在少冲这般绝世高手眼中不过形同虚设。但见人影一晃，他已如清风掠过墙头，守卫只觉眼前一花，还道是飞鸟投林。
少冲找到清风亭，在石桌下摸索到机关。石桌缓缓移开，露出幽深地道。他点燃火折拾级而下，行不过数十步，一道铁门挡住去路。门上挂着硕大铜锁。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两侧墙壁突然射出无数箭矢！少冲身形如电，在箭雨中穿梭闪避，险险躲过这致命陷阱。
原来魏忠贤早有防备，光有钥匙还不够，必须解开暗藏机关。少冲在墙上摸索到一个活动机括，不及细想便按下。墙后传来齿轮转动之声，再试锁时果然再无暗箭。
铁门开启，霉味扑面而来。火光照耀下，满架金玉古玩熠熠生辉——这都是阉党搜刮的民脂民膏。少冲无心赏鉴，急忙在书册中翻找。很快便发现一本《天鉴录》，其中详细记载着“五彪“、“五虎“、“十孩儿“等阉党成员，竟有数百之众，遍布朝野上下。
少冲既惊且喜：惊的是阉党势力如此庞大，喜的是这名册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继续搜寻时，又发现一卷带有血渍的《辽东两千里关防图》，落款竟是已故总兵熊廷弼。虽不知此图为何在此，他还是小心收起。
头顶忽然传来脚步声，少冲急忙退出密室，锁好铁门。从地道钻出后方知是巡哨经过，虚惊一场。名册既得，他立即潜回厢房，从后窗翻入，整衣而出。
与姜公钓交换眼神后，少冲率众直往灵儿住处。侍卫横刀阻拦，吕汝才怒喝道：“睁大狗眼看清楚！这是未来姑爷，小姐的夫君！敢拦路不要命了？“侍卫面面相觑，只得放行。
灵儿见少冲突然到访，喜出望外，娇嗔道：“爹爹非要守什么古礼，不许我们相见，可把我闷坏了。“
少冲握住她的手，温言道：“不如随我回江湖去？那里天高地阔，孟前辈、空空儿他们都在盼着你。“
“回去后你定会躲着我。“灵儿轻摇团扇，眼波流转，“爹爹说得对，只有我在这里，你才会来寻我、陪我说话，还要与我“她掩唇轻笑，双颊飞红，“白姐姐和公主殿下，你是不是也惦记着？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这人最小气了，眼里容不得旁人。“
“这些事日后再说。“少冲神色一正，“我绝不会久留京城，此间事了便要离去。“
灵儿撅起嘴：“等我们成了亲再走也不迟。你是不是嫌弃我？还是因为我爹的名声“
“你爹作恶多端，迟早要受国法制裁。“少冲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与你无关，但若继续留在此地，必受牵连。况且你忘了？他性情反复，心狠手辣，翻起脸来连你也不认。我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我不管！“灵儿扭过身子，“不成亲我绝不走“
少冲知她执拗，趁她不备，突然出手点中她昏睡穴。望着她软倒的身影，他心中默念：“对不住了，灵儿。让你背叛生父实属无奈，但若不走，他日必生父女相残的惨剧。这罪孽，就由我来担。“
知她内力深厚，昏睡不久便会醒来，少冲一遭得手，立即高呼：“快请大夫！小姐昏倒了！“
侍卫闻声推门，还未看清状况，已被少冲闪电般击倒。姜公钓等人迅速将昏迷的侍卫拖进屋内藏好，少冲抱起灵儿，众人悄无声息地撤离院落。
许显纯很快接到急报：少冲竟真敢在虎口拔牙，劫走了小姐！他虽早有防备，却没料到对方行动如此迅捷，急忙带人追击，却只见巷中马蹄印纵横——少冲等人早已骑着备好的快马绝尘而去。
“废物！都是废物！“许显纯暴跳如雷，对着手下拳打脚踢。
崔应元冷嘲热讽：“厂卫高手云集，竟让岳少冲在眼皮底下劫走小姐，真是奇耻大辱！若不是你拘着大伙在花厅饮酒，何至于此？“
许显纯被戳中痛处，面色铁青。
田尔耕悠闲地剔着牙，慢条斯理道：“急什么？灵儿小姐是义父的亲生骨肉，血浓于水，迟早要回来的。那岳少冲纵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诸位拭目以待便是。“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举杯啜饮。窗外暮色渐浓，铅云低垂，北风呼啸，一场更大的暴风雪正在酝酿。
魏忠贤一行抵达西山脚下时，大雪正下得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崖壑溪泉尽掩于尺余积雪之下。众人改乘轿舆行至八大处，早有沙弥在雪中相候，引至一座飞檐小亭。
亭中已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僧，正是空乘大师，身后侍立着新收的弟子毛亮。魏忠贤环视四周，不见袁崇焕踪影。空乘合十道：“袁施主方才与贫僧论道，此刻出恭去了。“
知客僧奉上香茗。茶汤澄澈，异香扑鼻，饮之如醍醐灌顶。魏忠贤暗忖：“咱家在京几十年，竟不知西山有此仙境。明日便传旨改作皇庄，供咱老魏逍遥。“想得得意，唇角不由泛起笑意。
茶过三巡，空乘忽道：“上公位极人臣，当思急流勇退。“
魏忠贤捻着茶盏：“咱也常想归隐，奈何朝务缠身。“
“上肩容易下肩难。“空乘目光如电，“此刻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若再肆行无忌，这恶业重担日增一日，只怕到时想卸也卸不掉了。“
魏忠贤勃然变色，碍于云中子情面强忍怒气，起身道：“那姓袁的何在？咱要见他。“拂袖下亭。
信步闲行至北首，见一扇小门虚掩。想起云中子叮嘱不可乱走，反激起他的疑心，推门而入。但见园中花木掩映，一池碧水映着雪光，三间大厅寂然矗立。廊房内堆满文卷，却杳无人迹。
他信步登厅，见正中设着公座，两架列满文册。随手取下一本，青纸封面上朱砂题签“魏忠贤杀害忠良册第十三卷“，十二个字如惊雷贯耳。翻开细看，某月某日杀某人，记载分毫不差。他双手剧颤，又取一册，见画着一个蟒袍官员被四小鬼投入油锅，再翻皆是地狱变相，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退出时竟迷了路径。
正彷徨间，忽闻人语。循声穿过月亮门洞，见松阴深处隐着小轩。一个中年僧人闪出拦路：“施主留步！“
魏忠贤听得轩中人语戛然而止，心知有异，假意退出后又悄声折返，跃上矮墙窥视。但见那僧人往来巡哨，轩中隐约传来信王话音。他冷笑一声飞身而下，那僧人刚喝问“谁“，已被一掌击飞。
魏忠贤破门而入，两柄长剑左右刺到。他双手如电夺过兵刃，反手将袭者刺死，目光如炬扫视全室：“王爷，那人是谁？“
信王从容起身：“魏公公威势太盛，想必吓走了本王新结识的朋友。“
“朋友？“魏忠贤森然道，“王爷当洁身自好，莫要结交匪类。“
信王唯唯称是，心下暗骂：“你这奸贼才是最大的匪类！“
魏忠贤料定那人必是袁崇焕，见信王与边将勾结，心知此事棘手。眼见随从不多，恐西山尚有埋伏，当即整衣下山，连云中子也不及知会。轿帘垂下时，他回头望了望雪中古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