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 152 章(2/2)
邺城存粮经不住消耗,李军多线作战,粮草也不充裕,慕容康便集结了* 一批汉人老弱,将他们统统赶出城,教他们去李军营地乞食。
李军能在燕境到处招降,打出的就是王师归来、恢复故土的旗号,如今汉人父老被鲜卑人赶出来,怎么能不收留?如此,明知是圈套也要往里跳。
一想到这些日子受到的窝囊气,李军士卒凑到一处便要破口大骂,谢候在上面待了一会,确定无事后,将那几个人支走,重新跳下壕沟。
才拉起上官风的手,上头又起了喧哗,一个接一个的脚步声在头顶腾腾而过,响个没完。
谢候只得又爬了上去,只见李军的工卒正结队疾行,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铁锤和钢钎。
“干什么去?”谢候忙拽住一个人问。
“回将军,去漳河凿冰。”
“凿冰?为什么凿冰?”
“引漳河水淹邺城啊!”那卒子满脸都是兴奋,“这些日子真是受够了窝囊气,淹了他娘的慕容康,看他翻白之后还能不能跳起来擂鼓!”
谢候面色大变,邺城已如强弩之末,挺不了几日了,实在没有必要水淹城池。一旦挖开漳河,城中无数百姓都会遭殃,这与屠城没什么分别。
“谁下的令?”他高声问。
“是我。”
不待卒子回答,一道沉稳的男声已经回答了他,谢候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前方的汗血宝马上正驮着一个熟悉的男子,他重新披上了战甲,除了唇色略有些发白之外,看不出身上重伤未愈。
慕容康的第二个指望就这么破灭了。
见李勖在营中走马,李军士卒大噪,杀声震得铜雀台上的青砖都在颤动。就着先前的壕沟工事,一条明晃晃的悬河很快就架在了邺城的头上。
只要李军将闸门打开,汹涌的河水就会灌入邺城,城中无数军民都会葬身于涛涛冻流,就像黎阳战役中全军覆没的李军士卒一样。
李勖命人用楼车挑起一封巨幅战书,向城中军民宣告,只要慕容康肉袒面缚出城受降,邺城百姓将免于这场劫难。
慕容康大怒,挽着弓箭亲登城楼,将那封战书一箭射落,他派人朝着城外高喊:“大燕没有投降的皇帝,慕容康誓与邺城共存亡。”
——李勖厌恶被动的战争,若非谢候苦苦阻拦,李勖立刻就会成全了他。
谢候为邺城争取到最后三个时辰,日落时分,若是慕容康依旧负隅顽抗,谁都救不了邺城百姓。
水淹邺城的消息很快就在城中传遍,纵然早就知道朝不保夕,早就知道战火一起命若草芥,当死亡的气息如此强烈地笼罩在整座城池上头时,人们还是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最后的三个时辰里,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他们都在努力地与各自的亲人、朋友和心中所爱话别。
很快,就连宫城中的灵奴和灵徽都知道了这件事。
灵徽问灵奴:“被水淹了会怎么样?”
灵奴口中含着乳酪,话说得有些含糊,“你不会泅水吗?泅水……可好玩啦!如果被水淹了,邺城就变了一个大澡盆,咱们就在里头泅水!”
“我不会泅水。”灵徽有些沮丧,想象着整个皇宫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澡盆,眉头不由蹙得紧紧,“可是,为什么女御长和乞伏娘子都说淹城会死人呢?”
灵奴一听到“死人”二字,一下子就想到了张猷,嘴里的乳酪好半天都咽不下去。
他呆了一会儿,很快就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吧,我会泅水,会保护你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灵徽,她的担忧依旧在细细的眉尖盘桓不去,半晌问道:“灵奴,你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死就是……就是被人给吃了。”
“呜呜呜,我害怕,李军会吃了我的!”灵徽嘴巴一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灵奴赶紧摆手,乳酪也顾不得吃了,“你别害怕,李军都是好人,好人不吃人!”
灵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撅嘴道:“我父皇说过,李军不是好人,他们的族长叫李勖,李勖是个大魔头!”
灵奴这回真的急了,“李勖不是魔头,他是我阿父,我阿父是个大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你胡说,我父皇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什么都会!”灵徽忘记了害怕,立刻高声反驳。
“我阿父会骑马,会射箭,还会给我做小弓,你父皇会吗?”
“当然会!我父皇还会唱歌,会跳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阿父行吗?“
“那有什么,我阿父还会扮大马让我骑呢!”
“我父皇……我父皇会学狗叫!”
“谁不会呀?我阿父还会学猪叫,学驴叫,学蝲蝲蛄叫!”
“你……你……我父皇敢吃狗屎,你阿父敢吗?”
“我阿父天天都吃狗屎!”
……
两个五岁小儿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和好了。
灵奴向灵徽保证,李勖绝不会吃人;灵徽也像灵奴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他叫李杲。
俩人蹦蹦跳跳回到毓秀殿时,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可足浑氏带着人找了整整三个时辰,侍卫将整个皇宫都要翻遍了,到处都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可足浑氏绝望地回到寝殿,却见俩人正头挨着头下弹棋,她不由得又喜又怒,“你们跑到哪去了!”短短几个字,才出口就走了调,可足浑氏将灵徽搂到怀里,失声痛哭。
一场危难提醒了她,她撑起的这片与世无争的净土,很快就要不存在了。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胡人打汉人,胡人打胡人,汉人打汉人……没完没了。
她想过,城破之时绝不茍且偷生,只是可怜自己的灵徽,可怜的灵徽,她才五岁,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好奇,对即将到来的大难一无所知。
母后哭,灵徽也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很伤心。
看见灵徽哭,灵奴也开始抽泣,可足浑氏擡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没有吝啬她的慈悲,将这可怜的汉家小郎一并纳入了自己的怀抱。
……
初冬的红日在温柔的晚雾里收敛了它的光芒,看起来像是一枚圆圆的卵黄,它安稳地降落在遥远的邙山脊上,顺着山脊缓缓滑落。
暮色之中,悬河水淙淙地流向四野,在冰冻的土地上结成一层坚冰,无数人听着水流声和结冰的细微脆声喜极而泣。
谢候也松了一口气,邺城幸免于难,不是他的功劳,他没那么大的本事,除了他阿姐,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降得住李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