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2/2)
村子里的人淳朴。
这天他们走在村子里的溪水边,晚风轻拂中,撞上村头的张婶子。
张婶子待人十分亲热,不过十几天就和她们熟了起来。
她出口狼因听到熟悉的声音才认出了人。
耳边的声音杂乱却热闹。
水流声,风声,落叶声,还有鸭群的嘎嘎声。
——是张婶子在遛鸭子。
“哟,小两口又遛弯呢哇?”张婶子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口音里带了乡下土话,听起来亲昵又淳朴,“不是婶子说道,林小娘子你这命啊,可真好,家里那口子是个会疼婆娘的哩。”
她在村子里用的化名便姓林,村里人和张婶子一样,都唤她一声林小娘子。
张婶子说的虽是乡下土话,却并不难懂。
落进两人耳中,俱都怔了下。
云疏月因为这句话,脑海里瞬间划过许多画面,最后不知怎的,停留在前几日发生的那一幕上。
那时他心里压着太多的情绪,又因为伤口裂开的骤痛,忽略了很多细节。
这时,那一幕场景却仿佛隔着时光和空间鲜活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和阿因你绊我我绊你,翻滚着跌倒,他护住了人,将自己垫在下方。
于是阿因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压着他。
即便是常年习武。
女子的身体也比远比男子要柔软得多。
他第一次那样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她在他怀里,像是一朵云,一捏,就会碎了坏了。
他下意识扶住了她的腰。
比想象中的还要纤薄。
透过薄薄一层意料,是柔软又柔韧的触感。
云疏月指腹无意识撚了下,像是想要留住记忆里指尖残留的温热。
却触碰到一层衣料。
那是狼因的袖子。
他们在散步,乡间路不平坦,他正搀着她的小臂。
云疏月浑身猛地僵住,手上力道下意识收紧,在对方疑惑地侧头望过来时,又倏然松开。
他察觉到自己的游移和冒犯。
羞愧夹杂着其他什么,让他浑身一阵热意上涌。
他下意识落下目光,去看身侧的人,望进对方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才记起对方看不见。
目光瞬间一黯,又不自觉松了口气。
张婶子还看着他们,他压下浮动的心绪,正要说些什么。
身侧有声音传来。
云疏月的视线里,对方因为看不见,说话时下意识侧头将脸朝向张婶子的方向。
清而锐的嗓音,平淡自然的语气,带着细微的笑意。
“婶子误会了,阿月他是我兄长。”
寥寥几个字便解释了个清楚,云疏月心头尚未厘清的心绪也在这几个字中倏然冷却。
云疏月想,这原本也是他要说的。
可当这话从狼因口里出来,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平静从容。
他压了下眼睫,连同之前的异样一并记下。
张婶子见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就混了过去。
云疏月搀扶着狼因继续沿溪流往小院子走。
*
这一日傍晚,云疏月煎煮了中药,滤了药渣盛在陶碗里端出来要送去前院给狼因服用。
他刚从后院转出来,就听到一阵隐隐的谈话声。
阿因不是在前院练剑吗?
看不见了并不是废了。
这一点云疏月和狼因都很认同。
经过考虑,他找村里的木匠做了等人高的人桩,裹了黑布。
狼因以棍代剑,沾上石灰,击打人桩,重新练习准度。一套剑招用完,云疏月会帮着统计人桩各部位的白点。
从三日前开始,阿因雷打不动地,每日都要练习好几个时辰。
他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但对方表现得比他想象得还要平静坚韧。
一开始错漏百出,然后是缓慢而细微到几乎与无的进步。
但那个人,从来都不气馁,几乎是固执而苛刻的重复。
云疏月眼底微湿,心口泛起绵绵密密的疼。
黄中莲池旁那株百年梨木下,那个一头枯黄碎发不断练习扑杀的小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然后和十六岁的狼因重合。
他想,无论过去多少时间,无论经历多少变故,他的阿因,骨子里都是曾经那个小狼崽啊。
永远坚强又倔强地活在当下。
又隐隐松了口气。
他知晓,阿因在一点点学着适应。
无论如何,向前看,总是好的。
云疏月垂了下眼,敛了思绪,带着些疑惑擡眼朝声源处看过去。
视线里,狼因握着沾了石灰的木棍背对着他站在院中,黑衣人桩的胸口是密麻的白点,层层叠叠交错。
可见是击打得力道之狠,次数之多。
在狼因身前,站着个略高壮些的男子。
侧对着云疏月,侧脸轮廓落入他眼里。
云疏月认出了人。
——林颂。
他前几天说要离开段时间,这里很安全,让他们先留在这养伤。
眼下,看来是办完事了。
云疏月刚要提步从廊下走出去,眼前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他们说了什么,接着林颂递给狼因一样东西。
狼因似是接过了,林颂半侧过身体,站到她旁边,低头比划着说了什么。
林颂朝向的改变让他正对了廊下石柱旁端着陶碗的云疏月。
也让他正正将他眼里的怜惜和爱慕,瞧得格外分明。
云疏月脚低像是忽然粘了层胶水,一瞬顿住。
这么近的距离,他没有刻意掩饰动静。
可院中的两人都没有发现。
林颂没有。
阿因也没有。
是因为有更值得专注的事?
他站在那里,细细地瞧着不远处院中的一幕。
几乎是冷静地分析着心头涌上的波澜。
他想。
原来是愤怒。
还有……嫉妒。
因为一个男子带着怜惜而爱慕的目光向他从小养到大的视作弟……妹妹的人献殷勤,而感到愤怒和嫉妒。
他又想到了那日溪水边狼因说过的话。
他是她的兄长。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这是……兄长会有的情绪吗?
云疏月总是显得温和清润的褐色眼眸微深,他想,他会弄清楚的。
他唇t边扬起清浅温和的笑,端着药碗,提步从廊下径直朝院中的相对而战的两人走过去。
*
林颂走后,云疏月端着药碗放到院子里的桌子上,拉着狼因在凳子上坐好,自已则在另一边坐下。
似是随口问了句:“阿因,林颂给了你东西?”
狼因回道:“嗯。”
桌子上多出来的东西云疏月自然看到了,看着样貌也隐隐猜出几分。但他还是顺着问道:“是什么?”
狼因不疑有他,放在旁边的手就把那东西摸进手里,递给他:“是盲文书。”之前这东西的主人在,不好表露出来,如今人走了,她厌学的态度再不加掩饰。
倒不是对林颂有什么意见,心意狼因还是领的,但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东西。
云疏月即便猜到几分,如今听着狼因语气里的郁闷,眼里还是瞬间就含了笑。
他向来涉猎极广,又博闻强识。
以前偶然听闻这东西,出于好奇,便分了些心思学过一段时间,不说精通,大抵上会个七八成。
这些日子他也动过教狼因习盲文的心思,他想着,不求其他什么,就是打发些时间也是好的。
他不过提了句,对方长大后因实力的增长很少再展露强烈情绪,看起来美得格外锋芒的面庞,倏然在瞬间露出“不是吧?还来”的厌学脸。
真是相当熟悉又生动。
他闷闷地笑了。
就自然而然息了心思,他钉出一半的盲文话本也叫他给收了起来。
不成想,今日倒见到了另一本。
他接过来大致翻了翻。
是本游记,描述生动又诙谐幽默,有一定的可读性。
倒是用了心思。
可惜没拍到实处。
想到此,他眼里的笑更深了些。
随手把手上的书放在桌上,手背贴了贴药碗,不烫了,于是端起递到狼因手边,道:“阿因,把药喝了,我去数数人桩上各处的印记数,待会儿报给你。这本书内容还算有趣,晚上我读给你听。”
对听有趣的睡前故事,狼因还是很乐意的。
于是接过药碗,点了点头:“好。”
*
云疏月整理完各处的印记数,报给狼因。
狼因点点头,就走过来站到人桩前。
这几日他们对流程很熟练了。
狼因站好,云疏月就站到她身后,握住她执棍的手,点向人桩的身体部位,然后告诉狼因哪里是心脏,哪里是喉咙。
然后松开,站到一旁,让她自己辨别,再带着她一点点纠正调整。
整个过程麻烦又繁琐。
十月初的天气,不算热,不多时仍旧出了一身汗。
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云疏月带着她的手腕一点点细微的移动,带她去感受和掌握这份距离的变化。
“这样,差不多就是一寸。”
“这是半寸。”
“这是……”
“阿因,你来试试。”
“阿月,是这里吗?”
“往左一寸。”
“现在呢?”
“再往左。”
“这里?”
“有些下斜了。”
他重新站到狼因身后,把着她的手臂纠正姿势和着力点,并不时微微偏头,目光盯住人桩校准位置。
因为姿势不断调整,声音落下的位置也不断变动,时而远些,时而有几乎贴在耳边。
狼因看不见,下意识微微侧头去追逐他的声音。
“是……”
忽然正巧云疏月低头。
温热一瞬擦过。
太短暂也太快了。
狼因没有察觉,对云疏月而言,更恍惚得像是一场错觉。
他的瞳孔一瞬微微放大。
落下的话音戛然而止。
狼因听不到回复,偏了偏头,道:“阿月?”
云疏月把着人的手臂,看着几乎半偎进他怀里面露疑惑的女子。
烫热的红一路从耳侧蔓延到脖颈。
他眼睫轻而急地簌簌颤动,声音却冷静:“……嗯,是这里。”
*
晚上入了寝,房间里燃了一豆烛火。
火光昏黄,轻轻摇曳,偶尔焰心爆开一声噼啪。
只着一身轻薄亵衣的云疏月躺在床榻,身上只盖了薄被。
他目光望着天青的帐顶,指腹轻轻摩挲着白日里那一点温热触碰的地方,像是十分专注地思索着什么,其实有些走神。
这一晚,他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却醒得很早。
彼时熹光微薄。
他睁开眼,过了大约两息时间,有些混沌的眼神渐渐清明。
有微弱的亮色透进窗纱,他掀开身上有些散褶的薄被,坐起身。
忽然眉心动了动。
下一刻,颤着眼睫偏了下头,披散的头发落下半遮住面容,只隐约瞧见一截微红的耳骨。
他仍嫌不够似的,擡起手指虚握,骨节处抵在鼻尖,又轻又重地抿了下唇,喉间缓缓溢出一声微弱的轻吟。
像是出乎预料,又有着意料之中的愉悦和温柔。
他昨晚没睡好,今早又醒得早,眼底蒙了圈乌青。
因为肤色白皙,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他却浑不在意。
整座院子还处于一种祥和的静谧中。
云疏月没有再睡,而是起身沐浴洗漱一番,很平静地洗了换下的贴身衣物。
然后悄声进了后院,熟练地熬药煮粥。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自那日林颂来过一次,过了几日,再次到这座院子时。
他告诉院子里正一坐一站正训练打人桩的两人:“云公子,狼因姑娘,拖了这么久,主子那里等不得了,我们得离开了。”
云疏眉心微皱,很快又松开,随即朝林颂微微颔首,这代表他认同了林颂的话。
站在人桩前的狼因闻言收了刺出木棍的姿势,因为不计次数的劈刺,额头渗了层薄汗。
她微微侧头,美丽却黯淡的瑞凤眼望向林颂和云疏月的方向,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隐约是个笑的弧度。
“你们走吧,这次,我就不去了。”
声音有些轻喘。
语气却平静。
像是早就做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