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2)
第80章
她在等什么?
等有人送她魂归故里?
还是这里是唯一能让她心灵得到慰藉的栖息地?
鹤华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时的她少了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 平静且恬淡,像是真的安息了一样。
公主墓是她的埋骨地,却不是她的栖息地。
秦皇陵是她阿父的墓地, 更是她看一眼便在心口划上一刀的伤心地。
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而为数不多与她有关系的地方,却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便是这里。
这里束缚了她, 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这里更是她最后的容身之处。
——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兜兜转转还是要投身束缚自己的牢笼。
鹤华缓缓擡起手。
指尖戳破空气,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里或许是一个法阵, 她不太懂,只看到周围火光明明暗暗, 星星点点的发光砂砾飘荡着, 像是海里的水藻, 毫无规律游动着。
它们是困守在这里的东西,困着……另外一个她。
鹤华眉头蹙了蹙。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身死族灭国破家亡之后,画地为牢成为别人的研究对象,每一点秘密都要拿出来供人分享研究。
她为什么死了, 却又为什么没死?
她的力量从何而来?是因为锥心刺骨的仇恨?还是死的时候触动了什么?
她的力量会持续多久?她的力量会给周围人带来什么?又或者说,她的力量会改变什么?
她就飘在这里,被人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道血淋漓的伤口, 哪怕经历千年岁月, 也不曾被岁月的长河所愈合,然后又被人撕扯开来, 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一面暴露出来,从而得出一个又一个结论。
试验台上的小白鼠是什么样子,她便是什么样子。
每一根经络都被人研究得透彻无比,才能换取一点点的可能,一个让她离她的阿父越来越近的可能。
鹤华闭了闭眼。
鹤华坐在轮椅上,细微动作被章邯尽收眼底,章邯眸光动了动,眼睑微微下垂。
“我想我需要提前向你解释一下。”
章邯斟酌开口,“我们的确在研究她,但这建立在她同意且配合我们研究的基础上,从开始到现在,我们从未强迫过她。”
“不仅没有强迫过她,我们还给她所有我们能做到的支持。”
“她想要什么,想见什么,想触摸什么,我们都会给她。只要她要,只要我们有——”
“秦皇陵你们也能给吗?”
鹤华看着破碎星光,打断章邯的话,不轻不重怼了一句。
章邯被噎得一窒,“……当然不能。”
“那你们给她的东西全部无用。”
鹤华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在秦皇陵里。”
“我知道。”
章邯叹了口气,“她的阿父葬在那里,她对那里有着异常的执念,不顾我们的多次警告也要偷偷溜出去进到里面。”
“以她的身体情况下,想要瞒过我们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但她每一次从秦皇陵出来,她会变得异常虚弱,且一次比一次更虚弱,虚弱到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程度。”
最初劝她,是职责所在,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他看到那张脸逐渐变得惨白,变得近乎透明,他静静看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鲜少动怒且情绪稳定的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勃然大怒——
“你不止是大秦时代的公主,更是这个时代的贺教授!”
“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更是我的,是国家的!”
“我不允许你这么糟蹋你自己!”
他明白她的执念所在,可他不能接受她这样的癫狂与孤注一掷。
她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愤怒,空洞眼睛看着他。
“章邯。”
她叫他的名字,“谢谢你,但我不需要。”
他看着那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陡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她说有人为她报了仇,有人修缮了她的墓,对于一个下场并不好的公主来讲,能够大仇得报事后荣哀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足够让她死得瞑目,可对于她来讲,那些事情都没有意义的,一如她现在的话——她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找到她的阿父。
阿父与大秦,是她死不瞑目的执念。
章邯的愤怒被迫平息。
“你需要什么?”
章邯压抑着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除了你的阿父,你还想要什么?”
“我给你,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再去秦皇陵!”
“可是,我只想去秦皇陵。”
她静静看着他。
章邯陡然失声。
他给的东西她不需要,而她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像极了她曾经说过的故事,她等了许久,谁也没有等到,最后她走出宫殿,孤身与赵高胡亥决裂。
她如今的性格底色在那一刻诞生。
生或死,由她自己决定,她给了她自己第二次生命,这条生命在她手里魂飞魄散都不算糟蹋。
她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现在的她,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那么欣喜那么期待。
他没有资格指摘她,更没有资格阻止她,她与他的关系,仅仅是研究人与被研究的冰冷试验台的关系。
偌大实验室,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这场由章邯开启的沉默,最后也由章邯结束。
章邯闭了闭眼,压低的声音透着几分恳求,“我知道,你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仅帮不了你任何忙,还会成为你的阻碍,可我之所以阻止你,是因为——”
章邯声音微微一顿。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面上有着明显的修补过的痕迹,再怎样精致的一张脸,一旦开始缝缝补补,便会变得有些可怖,她的确是可怖的,她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关于人的体温与感受,她是孤魂野鬼,与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可自制被她吸引。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理智告诉你需要远离,但心脏却告诉你,你离不开,更舍不得离开。
章邯擡手掐了下眉心,“我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希望你在做自己事情的时候偶尔也能想起我,想起我在等你。”
“你的确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可是,我想与你有关系。”
空洞的眼睛仿佛动了动。
他的话仿佛被她听了进去,所以她的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终于有了丁点神采,“你在等我?”
“对,我在等你。”
章邯回答,“你有过等待,更知晓被人爽约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所以我祈求你,不要失约。”
“我在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那时候的他近乎恳求,姿态放得无限低,他的态度似乎让她有所触动,她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很漂亮,也很祥和。
“我不会失约的。”
她笑着道,“我会回来的。”
她的确没有失约,也的确回来了,只是以一种了无声息的方式,在这个地方驱动不了自己的身体,连自己的模样都失去,仿佛是早就该散开的点点星火,漫无目的飘荡在世界的角落。
“她已经驱使不了她原来的身体,她原来的身体现在已经开始起尸斑。”
章邯低声道,“或许是因为她离开身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的的确确死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这种事情往往无师自通,鹤华伸出手,有星火落在她指尖。
一个星火便是一段过往,她触摸着星火,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你送来的衣服我很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在阿父面前举荐你的。”
“章邯?”
“好哒,我记下了。”
“阿父,您不要再看奏折了,您要看我。”
“这是底下的人新给我送来的衣服,好看嘛?”
“既然阿父都说好看,那阿父要记得提拔他。”
“他的名字……对,是章邯!”
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从不缺旁人的奉承与讨好,几件衣服,一个名字,过了三五日,便不值得她放在心间。
后来她陪帝王在上林苑游玩,有卫士送来新鲜的野味,不动声色与她说话,“这是章少府孝敬公主的东西。”
“章少府?”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抱着通体雪白的狐,“哦,新升上来的章少府,我知道他。”
卫士眼睛微微一亮,漫上些许欣喜。
“阿父说他很有才干,要对他委以重用,将修筑皇陵的事情交给他。”
小公主笑眯眯说着话,“你若见了他,便与他说,皇陵至关重要,要他勤勉做事,千万不能辜负阿父对他的重托。”
“还有,我日后是要陪葬皇陵的,让他费心替我挑个好地方,我要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
卫士一怔,眼底欣喜荡然无存。
小公主却并未察觉卫士的细微变化,她抚弄着白狐,心情大好说着话,“记住哦,一定要最近的地方。”
“如果不把我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我纵是死了,也要爬出来去寻章少府的麻烦。”
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这段往事已蒙上一层雾里看花的朦胧,让鹤华有些看不清,或许不止她看不清,另一个她早已不记得这次相遇。
养尊处优的公主早已习惯世人的奉承,今日是卫士,明日是寺人,后日又是某位公卿大夫,争相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她根本不会留心今日遇到的那人是谁。
锦上添花弹指忘,雪中送炭,才会让人铭心刻骨。
被她早已遗忘记忆长河的那个人,是她最后的收尸人,也是她体面以公主之尊安葬的人。
只是形势所逼,她终究不曾得偿心愿,她没有葬在离她阿父最近的地方,而是很远很远的偏僻陪葬区,千百年后,若非她陪葬的饰品陪着她一同出土,她大秦公主的身份则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
那颗大秦最耀眼的明珠,生得灿烂,死得无名,靠着自己的陪葬品与一身零碎尸骨,向千年后的世人揭露两千年前的血腥屠戮。
那些被无数史学家质疑的冰冷文字,那些胡亥是人,又不是禽兽,他怎会连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的洗白语录,在没有一块完整尸骨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以她的死,以她的周身配饰,将胡亥牢牢钉死在历史羞耻柱。
鹤华久久不能呼吸。
她该怨章邯的,怨章邯让另外一个自己暴露自己血淋漓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去回忆那些不堪往事,可在另一个她的记忆里,她甘之如饴。
因为这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为何而来,更能让她借助章邯给她提供的方便,让她更加强大,强大到在损耗如此厉害的情况下,仍能撑到她的到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感激章邯的。
鹤华默了默。
片刻后,她擡头看章邯。
男人看不到这些往事,只看到星星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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