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大修)(2/2)
待孝期过后,年满及笄,镇国公夫人: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会为她挑选一个适宜的男人,她只要出嫁了,就可以有一个后半生的家。
那年来京的颠簸水路上,她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今后,哭到伤心欲绝。
好似真的很难过,在风雨飘摇的水上,难过到迫切地想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曦珠无声笑了下。
可原来,她还是有另一条路可以走的。
倘若那时年仅十四的她,能够懂得多些,知道那条归家的路。
但又能苛责得了什么,那时的她还太小。
外厅忽然传来青坠的唤声:“夫人,晚膳送来了。”
她没有再多想,走了出去。
东西一天是收不好的,当时从春月庭搬到破空苑,他帮着她整理,还用了三四日的时间。
不愿在事情未定前,让蓉娘多想。
她得自己收拾。
一天天地,慢慢装进箱笼,总有装完的那一天。
至于带来的那些金银,离开时她也要全部带走。
在卫陵入宫未归的第七日,外头的丧钟终于停了。
曦珠也差不离收好了自己的东西。
只余现下尚用的,还摆在屋子里。
她推挪着那几个沉重的箱笼很吃力,也有些轻快地笑。
擡袖抹去额上的汗,想:这样的重,若是换成前世的那副身体,必然能搬动。
捏了捏手臂上细腻的肉,精细养着的,哪里能比得上。
箱笼多了,颜色又一致。
怕自己记错,想着该写上字条贴着,以后才不会弄错。
曦珠走出了内室,往卫陵的书案而去。
他七日未归,案上的摆设,仍是那一晚他离去前的凌乱样子。
他呢,讲究干净,却并不爱整齐。
未成婚前进到这屋,满眼是紊乱,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她疑惑问他:“你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挑眉反问:“我自己的东西,还能找不到?”
但在她搬进来后,他也井然有序地收弄东西,不会再随手丢扔。
她原本还想说他,他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想来那时候,他在她面前,早将装模作样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只是他常用的书案,仍是一贯的作风。
这两月以来,她也未像之前,会为他收拾桌面了。
曦珠眼眸微弯,坐到太师椅上,要将案上的那本摊开的账合上,放到一边。
惯常对数目敏锐的眼,却不由落在那微微泛黄的纸张上。
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催促她移动手指。
于是,她一页页地看了下去,指节却在发抖,抖到最后,近乎痉挛起来。
让她头晕地快要瘫软在地,扶着案沿,咬紧牙关,才没有倒落下去。
她怀疑他还隐瞒了其他事,一阵翻箱倒柜,但没有再找到了。
天色阴沉,乌云遍布整个高空。
雨丝淋漓地飘落,越墙而过的园子里,升起了一层朦胧的雨雾。
蓉娘进来,见屋中昏暗,过来点灯。
“天黑成这样,怎么不点灯?”
但灯点亮了,却见姑娘坐在榻边,目光呆滞地发愣,仿若失了魂魄。
她一惊,忙过去问道:“又在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如何说呢?
曦珠缓缓吐出一口气,嗓子微哑道:“让我一个人坐会吧。”
“饭菜送来了,都热着呢,快去吃吧。”
心口的绵痛传来,她尽力平和地说:“我等他回来。”
这七日三爷都在宫中,今日回府,也不定何时,哪里能等。
蓉娘再劝两句。
“若是饿了就吃饭,可别饿出病了。”
这番关切,令曦珠不忍眼眶泛热,轻轻地点头:“我知道,您先去吃饭吧。”
蓉娘劝说不动,离去前,只见一旁的炕桌上,隐约有一本什么,还有一张单薄的纸。
昏黄的光,安静地笼罩着它们。
她枯坐着,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一动不动地,如同被精雕细琢的木偶,被困这座金粉玉屑建造的院子,被他一次次地欺瞒摆弄,还在可笑地期许今后的可能。
曦珠不知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
兴许今日,他也不会回来。
灯火微晃,在泪滴坠落下来时,她低头,默然地擡手擦掉。
也在这一刻,在夜雨之中,听到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一双烟墨绣曲水纹的皂靴,先后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的袍摆被大雨淋湿了好些,疲惫的语调,在问青坠:“夫人还没吃饭?”
“是。”
“去把饭菜端过来。”
他一壁说,一壁走向内室。
帝王驾崩丧仪、太子登基礼仪带至的满身困累,令他手上解着颈间盘扣,想将湿掉的外袍脱下。
但甫穿过那帘帐子,见到里面坐在榻边的她。
好些日没见她了,他很想很想她。
她莹润通红的眼擡起,朝迈步走近的他望来,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继而他的视线,落向她的一旁。
不过瞬息,他眼前止不住地眩晕,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那一晚的疏漏,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不是错觉。可他还是更快地上前去,想要看得更明白些。
明白地,在看到那本账的同时,也再次看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和离书。
那股僵直疼痛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
“我问你,藏香居是不是你烧的?”
他沉默不言。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她几乎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扬起手,狠力往他的脸打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会对我好!”
在烧毁藏香居之前,已筹备好了银两。
那是她爹娘留给她的,曾壮志凌云,笑对她说:“以后咱家要把生意做到京城去。”
那个名叫曹伍的伙计,喜得一双儿女时,散发喜糖的笑脸,“姑娘,吃糖,这糖甜呢。”
与被火烧死时的焦黑流脓惨状,交融扭曲在一起;
那家人的丧礼上,曹伍妻子的悲恸扯打。
“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与孩子的啼叫哭闹,皆历历在目,如潮水朝她扑涌过来。
让她撑不住站立,跌坐了回去。
卫陵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火辣的疼痛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喉结微滚了一下,喑哑道:“我可以解t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头,我怎么能放心……”
“够了!”
她猛然出声打断了他,冷视着他。
“卫陵,你总是有那么多理由!”
“当时若非这桩事,你也不能够去整治温家,你敢说你当时没有设计?我不是傻子!”
这回,卫陵彻底地沉默下来。
吩咐陈冲去烧毁藏香居,是因谋算温家,杀死侮辱她的温滔;也是让她没有缘由再出公府,好好地待在京城,等他从北疆回来。
他怕的不仅是秦令筠,亦有许执。
怕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旧情复燃。
便是那一年的上元灯会,他竟然看到了许执。
前世的一幕幕,在那时未得到她的心意前,日日夜夜地,在他脑中上演。
后来的他,不后悔做下那桩事。
唯一害怕的,是被她发现。
他一直遮掩的都很好,但就在以为两人快要走过最为艰难的道路,待他家的事结束,他们要过上如同话本故事里,结局的美好生活时。
蒙上的纱,终有一日要因疏忽,被无意揭开,露出里面的真相。
连日不得休息的疲乏,让卫陵劳累地,无力多做解释。
此前长达一个多月的争执吵架,业已将彼此的精力耗光。
半晌,他擡手接着解开盘扣,扯落腰间系挂的白麻,将外袍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临窗的一张靠椅上。
缓缓在榻上坐了下来,在她的对面。
不愿多看那张和离书一眼,怕快压抑不住的暴躁戾气,会让他去撕了它。
望向地砖上微茫的光,又如之前,他点头低声道:“曦珠,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多的辩解,会让她愈加生气。
他知道她的脾性。
始料未及的场面,只想让他快些消去她的怒火。
尽管茫然无措,让他的头疾在一阵阵发作,暗中咬紧了后槽牙。
曦珠望向灯火下,身着白色单衣的他。
冷峻的侧脸上,有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语调一如之前的低弱卑微,但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动。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
好似现在,眼前的这个他,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她仰起头,逼着自己吞咽下口中的苦楚。
再看向他,哽咽道:“你害死了曹伍。”
曹伍?
卫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原是那个被烧死的伙计。
他道:“我之前赔给他家许多银子了,够他们一家子不事劳作,几辈子的生计。”
“那是一条人命!”
她的怒声跟随落下。
她曾命若蝼蚁,受到那些生于贫困中人的帮助,抛弃了一身娇养的皮肉,像他们一样生活。
洗菜做饭、浣衣耕地、打水腌制咸菜……向那些生于峡州战乱中的人,讨教更好生存的方式。
她不知他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番话。
他也曾为了护住北疆的百姓,而为国战死。
心烦意乱和燥乱怒气,充斥在疲惫的身躯。
卫陵缥缈的目光,虚幻一般凝在地上,答非所问地张唇:“曦珠,不要跟我说什么人命,我从前就是顾忌这个,以至于酿成那样的结局。当时我要是不顾他们,带兵杀回京城,到时会是什么场面?”
“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你是不是早就和我在一起了?”
不必独自一人,遭受那些苦难。
卫陵苦涩地笑了下,这些话最终并未出口。
倘若再给当时的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选错。
良心这种东西,他早就没有了。
曹伍的死,他并无丝毫愧疚。
长久无言,脸颊上的疼痛仍在。
可是,他还是转头看向她,柔声道:“我明日再让人送银子过去,赔给他家好不好?”
异常冷静的注视下,四肢百骸的血在逆流,发冷地曦珠直打寒颤。
这种寒冷让她的愤怒,控制不住地要爆发出来,恨不得掀翻了眼前所有的一切。
“你就不怕报应吗!”
“若有报应,也该报应在我的头上。”
他沉静阴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若那未来的报应于他而言,不足为惧。
而真正令他惧怕的,是她接下来的尖锐质问。
“我家的铺子呢?”
“卫陵,你是爹娘生养的,难道我不是吗!”
她目睹他一日日地拯救卫家,但她连自己的爹娘,都没办法救。
刚重生回来时,她几乎日夜都在想:为何不能回到爹娘逝去前。
泪水从苍白的脸腮,如断线的珠子坠落。
曦珠在他的平稳中,日日年年堆积、不曾宣泄而出的深藏情绪,终至溃败。
“凭什么你可以救你的家人,我却不可以!”
卫陵怔然地看着她。
朦胧的泪眼中,她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倏然转身,朝外跑远。
头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敢想了。
甚至不再去想那张和离书,也不想再去想她带进京的那些财物。就连蓉娘,也顾不上了。
只要不再在镇国公府,不在京城。
她想离开这里,不再见到他。
但在要跑出屋子的那一瞬,她的手臂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
卫陵从愣怔里回神,终于在她将要消失在他眼中时,慌张起身,疾步上前,将失控的她一把拽住。
“你到哪里去?”
外头在下大雨。
她群青的外衫被扯落,发丝也披散而下,扭过身,拼命掰着他的手,想要挣开他的锢桎。
“放开我!”
“我让你放开我!”
她掐的他手背满是血痕,他也没有松开一分。
这时的卫陵,仿若福至心灵一般,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了。
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他着急地语无伦次。
“快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再等些日子,我陪你回津州,回家去。”
他想以这个承诺挽留她。
但泪水成行落下,她一双似乎含着嫉恨的眼,望着模糊的他,说出的是:“我还有家吗?”
她早就没有家了。
两世的二十余年,自从爹娘逝去后,她便失去了家。
卫陵的双臂,僵硬地松懈了力气。
她从他的怀里滑落下去,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其余的事,卫陵尚且可以想法改变,唯独这一桩,他一个凡人,要如何改变岁月的更叠?
经历两世,他已知时光流逝的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