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2/2)
“满满算是我名下正儿八经收的第一个关门弟子,她那么聪明又好学,我本来应当仔仔细细把所有本领都传授给她的,可谁能想到我们能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暂。”
“总归是师徒一场,不能引着她多走一段,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是。”
“我能想到给满满留下最后的东西,就都在这里面了。”随春生对灵龙说,“等她以后突破境界遇到困难的时候,看看这里头我的心得,应当能有所收获的。”
灵龙把话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衔玉,又补了一句:“你别立刻给她,等满满以后境界止步的时候再说。小一点的障碍,相信满满自己就能想办法迈过去。要是无风无浪的突然告诉她,她师父留给她了这样好的东西,不会给她带去帮助,只会让她怀疑起我们。这小丫头看着傻呵呵的,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实际敏感又机灵,很难对付的。”
衔玉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把自己逗乐的大小姐,实在是很难把她和灵龙话中的甘欣联系起来。
哪里机灵了。
他都不知道把人辣开花有什么好笑的,大小姐已经笑得流眼泪了。
可甘欣却在衔玉揶揄的眼神中转过身去,弯着腰,擦了擦眼泪。
她哪里是因为脑中被捉弄得不知所措的老人景象落泪。
这么久没见到随春生,灵龙所担心的疑虑早就在甘欣心中种下了。
只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复,她就一直将那惶恐深深地藏起来,唯有自己一个人安静待着的时候,才会任由这恐惧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磋磨着她的心绪。
如今衔玉闪躲的眼,和灵龙欲盖弥彰的解释,彻底坐实了甘欣的担忧。
他们灵兽的筹谋再如何周到,哪里比得过人族的玲珑心思呢。
她终于不必再担心有朝一日会失去师父和灵龙了,他们在画卷里打打闹闹的过往,到底还是成了一缕消失于穹宇的青烟。
就连那卷轴,也在和光书院里被灵龙半开玩笑叼走离去。
他们铁了心什么都不告诉她,还要把属于她的回忆也抹干净,大概是怕她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吧。
甘欣想,她确实会因为至亲好友的离开伤怀很长一段时间,但师父和灵龙总是不经过她的同意擅自给她下决定,这个习惯真的很不好。
哪怕伤心又如何呢?人的一生哪里可能永远按照自己所想一帆风顺,可每一个相逢与告别,都是老的时候回首过往值得珍惜的片段,足够他们在走不动路的时候,将它们拿出来掰碎,咀嚼,然后咽下腹中,重新品味从前切身经历过的酸甜与苦涩。
直到他们的生命一点点从指缝中流逝,昏黄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故人模样,然后被埋葬到泥土里,留一缕清风载着昔年的欢声笑语,再替他们看看山川湖海。
可她也没有机会帮着他们将这个坏习惯改正了。
罢了,甘欣又想,难道师父他们不肯给她留下彼此相伴的回忆,她就会记不得他们吗?
不会的,他们的这份情谊,已经足够她和顾屹铭记一世了。
既然这是他们离开前的心愿,那无论她有再多不满,甘欣还是决定满足他们。
她的演技拙劣,但骗骗衔玉是足够了。只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瞬间,甘欣还是没能克制住让哽咽跃至喉头,不得不转身才能将那涩意咽下。
这过程持续太长,免不了引来衔玉的注意。
“大小姐怎么了?”衔玉问。
甘欣深深吸了口气,最后一次擦干眼泪,回过身道:“笑太厉害,呛住啦。”
衔玉疑惑地看了眼甘欣绯色的眼角和鼻尖,思索片刻道:“小心些。”
“噢对了。”他说,“灵龙还让我和大小姐说,若是之后没有他们的消息,也不必担心他们,若是没什么大事,他们就不回来了。”
“啊,”甘欣点点头,“我知道的。”
她总觉得再和衔玉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会被看出端倪,可有些事情还没问明白,又舍不得轻易翻过这个篇章。
“他们没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衔玉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约摸葡萄大小的鲜红果子,递给甘欣:“前辈说吃了这个,大小姐就能知道一些想探寻的答案。”
甘欣接了过去,左右转了一圈那果子观察一番,然后也没吃它,又看回衔玉。
衔玉:?
“没了吗?”
衔玉捂住自己的乾坤囊,大小姐莫不是猜出来春生君还给她留了一本秘册?
他犹豫了下,还是觉得不要轻易被大小姐诈出来。灵龙千叮咛万嘱咐现在不是讲它交给大小姐的好时机,他怎么也得守住这个底线。
但其实甘欣问他要的并不是随春生留下的东西。
甘欣识得这果子是什么。
去年入秋的时候,随春生在画卷里带着甘欣,里里外外将院中的素髅花茎翻了一圈,就是为了找这果子。
他们连泥土恨不能都刨开了找,却只捡到一颗黑色的果子。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灵龙喜欢素髅花可不只是因为它长得艳丽好看,她更喜欢吃这些果子。”
甘欣拨弄了一下黑色那颗:“虽然少了些,但这颗不能吃吗?”
随春生说:“这里土壤没有里界肥沃,结不出果子也在情理之中,但灵龙喜欢吃的并不是这一种。”
“还有区别的呀?”
“一株素髅花一生可能结出两种果实,黑色或是红色。吃下果子不仅会功力大涨,还能让人看到无比真实的梦境幻象。”
甘欣:“……听着像是什么邪道用来控制人心,令人成瘾的腌臜药物。”
随春生大笑:“没那么夸张,是个好东西。它说是幻境,但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在世上活的时间太长了,很多事情忘得七七八八,这果子就能帮我们把某些已经模糊的记忆,重新还原到眼前。”
甘欣没法感同身受这种需要靠外力才能想起过往事情的感觉。她生长在这世间的岁月还太短了,小时候被某个师哥师姐,姨姨伯伯用什么姿势抱在手上,她都能回忆出大半。
但她还是尊重灵龙和随春生的喜好,只是有些不明白:“那黑的和红的是吃起来不一样吗?所以灵龙才挑着要。”
“味道上有些差别,但不大。只是红色果子看到的都是好的回忆,黑色的……便是些不太让人觉得愉快的。”
“噢,”甘欣嫌弃地把黑果子放回随春生手中,“谁没事想去回忆不好的事情。”
“是啊。”随春生笑眯眯地看着甘欣,然后双指碾了下那果子,它便化作齑粉消失不见,“所以我们不吃它。”
甘欣又将花圃检查了一遍,确定一颗红色都没找到后,遗憾地对随春生耸了耸肩:“还怪想长下见识的哩。”
“来年有机会再带你找。我想也不一定是今年一颗都没结出,或许是已经被灵龙捡走,先我们一步吃了。”
随春生没能陪她走到下一个秋日,可里界的素髅花却为她结出了意料之外的果子。
甘欣问:“我是说……这果子只有一颗吗?”
衔玉点头:“今年还未到素髅花结果的季节,往年存下的还有,但多是普通效用的。这颗是灵龙前辈专门给大小姐注入灵力的,只此一枚,没多的了。”
甘欣想,灵龙大约是特地只挑了她上一世仅存不多的,好的回忆送给她做离别礼物了。
她怎么能辜负了真心爱她之人的一片好意。
甘欣将那红果子放到嘴边比划了一下,问衔玉道:“就直接这么吃吗?”
“嗯,”衔玉对甘欣说,“不过大小姐刚睡醒,也不着急现在就吃。要帮您找些果汁什么的喝吗?里界灵力充沛的食材种类丰富,但调料不多,大王说等他从外界采买些来再做好吃的给大小姐。在那之前,可能要委屈大小姐只能喝点蔬果捣出的汁了……大小姐?”
衔玉摇头晃脑说了好一通,没得到甘欣一点回应,觉得有些不正常——他们大小姐可最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美食了,里界的东西对她来说很是新鲜,他又描述得抑扬顿挫,若是放在平常,大小姐肯定会很感兴趣、跃跃欲试的。
怎么这会儿大小姐只是安静地站在那边,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对他所说一点反应都没有?
衔玉皱眉,微微俯身,自下往上去打量甘欣。然后他便发现,这水灵灵的大小姐人还站着,眼睛已经合上,进入梦乡了。
衔玉:……
他可是好心,觉得甘欣这一日睡下的时间未免太长了,若是吃了果子继续沉眠,再醒来的时候没准人都要睡浮肿了,所以才体贴地找了个由头,想给大小姐别的事情做做。
没想到她这样着急,竟然是片刻都等待不得,连走去床边躺下的时间都不愿花,就这么直接将果子吞了下去。
衔玉纠结了一下,四处张望着,确认顾屹的气息没在周围出现后,将甘欣的手架到自己肩膀上,半拖半拉地把她放倒在床上。
“可不是我主动要碰你的,只是这么让你站着,万一睡得太沉摔了下去,磕了碰了,大王还是要找我算账的。”
衔玉将旁边的被子随意往甘欣身上拉了拉,确认没什么疏漏后,才对已经失去意识的甘欣欠了欠身,道:“好梦啊,大小姐。”
衔玉有些好奇,甘欣究竟会梦到什么呢?
灵龙将那果子给他的时候,带着衔玉看不明白的迟疑。红色的素髅果带给人的分明都是美好的景象,可灵龙的表情却有着莫名的不忍心。
她和大小姐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不愿意将好事分享给她呢?这实在是说不大通。
但算了,人族的嘴巴那么紧,若是大小姐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那他再如何也是问不出什么的。如此一来,这种好奇只会延伸成抓心挠肺的难耐,衔玉可不愿意一头扎进去,给自己自找苦吃。
反正前辈交代的事情他已经完成了,至于之后会如何发展,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大王透露了两分不日之后会带他一同回驭兽山庄的意思,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和邱向荣联系过,也不知道届时他还愿不愿意接纳自己。
他打算在里界收拾整理一番,多带些对驭兽师们而言很是珍奇宝贵的灵植珠宝回去。那样若是邱向荣他们对他的真实身份依旧有所介怀,大概也会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多少能接受他一些。
*
吃下那果子后,甘欣眼前忽然飘来一阵白雾,宛若置身清晨山间的云海里,她便知道这是那奇妙的素髅果子作用生效了。
她十分乖巧的站在那里,由着白雾像是好奇的孩童,在她身边聚拢又散开,仿佛在打量、观察着她,思索将她引往哪一段值得一看的记忆。
虽然从和光书院的秘境里走出来后,甘欣就没能有机会从任何人口中探知有关她前世的记忆,但是她没来由地就觉得,她即将在这幻境中见到的事物,一定会与顾屹有关。
先前被在里界徘徊的灵龙一般魂魄附身的时候,她知晓了在时光被回溯前夕,是顾屹开启了禁阵的事实。
而开启禁阵的条件,是有灵兽和人族,如灵龙与随春生一般心甘情愿地为对方死去。
甘欣并不是在怀疑顾屹给她的真心,可在秘境里她与从前的自己融为一体时所看到的那些记忆里,分别是没有顾屹存在的踪迹的。
甘欣没法将那个只在他人口中传言的可怖兽王,与愿意为了她扭转时空的顾屹直接联系到一起。
他们中间空缺了很长一段,需要素髅果实来填补妥当。
可是甘欣没有想到,他见到顾屹的第一面,他竟然是以一个比她现在熟悉的顾屹要年轻许多岁的面貌出现。
折换成人族的岁数,顾屹现在看起来,大概只是个十三四岁大的少年。
一身稚气未脱,脸颊的线条也不似现在这般坚毅有棱角,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夸赞一句俊俏小郎君。只是在这样一张不够成熟的脸上,按上了一对阴郁淡漠的眼,硬生生将那英气削弱了几分,透着一股不和谐的森然。
尤其是他此刻单膝跪地,将自己很好地隐藏在一片灌木后,透过树叶静静地观察着前方。
宛若一条等待着自己猎物的毒蛇,时刻准备吐着信子冲出去,给目标一击绝杀。
哪怕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顾屹最后会走向怎样的结局,甘欣看着不远处身前的顾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这是在等谁?
下一刻,甘欣看到树林中钻出来的人影时,就得到了答案。
迎面走来的是一身驭兽山庄弟子服的她——准确来说,是前世那个作为山庄少庄主的她。
她身上这套弟子服与普通弟子所穿不太一样,背后领下的“兽”字暗纹颜色要更鲜亮一些,字体也更加张扬,衣襟和袖口上纹着的花样亦是比寻常的要庄重繁琐。
这是象征着驭兽山庄继承者身份的服制,这一世甘扶也有一套。平日里是不会拿出来穿的,只有需要在其他人面前标明身份立场的时候,才会特地上身以示重视。
在甘欣的记忆里,她直到决定走出檀山,以少庄主的身份代表驭兽山庄,向其他门派发起合作互助的讯号时,才第一次从衣柜中取出这套衣服换上。
此时此刻她所见到的,是在千彦以身为饲走向魔王后,那个少庄主甘欣挣扎着游走四方,求见仙门望族过程中所处于的某个时间点上。
甘欣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在书院秘境中她还以为自己可以替过去的驭兽山庄找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却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能改变,只是重蹈覆辙,又一次踏上了过去曾走过的旅途。
她每一次都已经做出了当下所能想到的,最正确的决定。
所以她是在游历的途中见到、认识顾屹的?
……可是看顾屹现在这守株待兔的凶狠模样,怎么想这都应该不是什么美好的初遇场景。
甘欣走上前去,想离顾屹与另一个自己更近一些,好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看个清楚。
可她才跨出一步,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将灵魂抽了出去。
呼吸之间,当她眼前再次恢复清明的时候,甘欣发现她所见到的视角发生了变化。
顾屹消失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葱绿林海,以及过腰高度的灌木丛。
——她与从前的自己再次合二为一,借过往的眼睛重新看一遍曾经。
上一回发生这变故的时候,甘欣就不慌不忙的,这一次更是如此,两具躯体都是她自己的,用哪一个装灵魂都没什么差别。
只是没想到这种事也能有一回生二回熟的。
甘欣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下,紧接着又想,按照上一次的经验,她大概很快就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完全被从前的那个甘欣同化了。
不过这一回她还怪期待那一刻来临的,因为她已经知道醒来后能够保有附身时候的全部记忆和感受,所以甘欣特别想切身体会一下,上一次她遇到顾屹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不负甘欣的期待,她很快就彻底成为了另一个自己。
*
甘欣在这篇迷障林里已经绕了七日了。
西南中地群山环绕,到处都是这样散着毒雾与瘴气的林子。
在这片复杂广阔的森林背后,有着西南一带最为神秘高深的用毒门派。
若它只是一片地形复杂的树林,甘欣虽然没有出过远门,但她还是有信心能用很短的时间走出来的。毕竟她是一个驭兽师,而有树林的地方就有兽类。只要能让她遇见一只,甘欣就有自信能从它身上得到在丛林里穿梭的正确方法。
可是这隐居山间却名扬四海的用毒世家可没有那么好糊弄,他们在林间布下的毒障,以及各种腐木、树洞里抹上令人生出幻觉的药物,却是甘欣很难对付的存在。
所以在进入林子之前,她就做好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准备。
这是她没能拜访的最后十余世家之一了,每一个机会对她而言都很是珍贵,如此困难根本不是阻碍甘欣前进的理由。
死在毒障林子里,和无功而返死在魔修手下,反正也没什么差别,她还不如好好做些准备,一股脑扎进去算了。
甘欣就是带着这样的觉悟,准备了数十天的干粮和补给走入林中的。
其实以她如今的境界早已辟谷,只要没有受到致命伤,在这林子里逗留多久都没有问题,完全不会有凡人需要考虑的生存问题。
但是甘欣一个人漂泊至今,实在是孤独太久了。她的前方好像看不到任何光亮,只有当像个普通人那样需要进食、饮水的时候,才能提醒她自己她还活着,并非一具行尸走肉的事实。
发现这个认知十分重要以后,甘欣不管去往哪里,都会在乾坤囊里放上一些路过凡尘小镇时买的方便携带的点心。
若是遇到好吃的,她还会记下来,等着去往下一个地方前再回去备上一二。
此刻便到了甘欣给自己安排的,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坐下来小憩,顺便吃上些糕点的时刻。
她放出灵识探测周边,确认了没有任何可疑毒物的踪迹。可不知怎么的,甘欣总觉得头皮发麻,像是潜意识在提醒她附近有什么危险,最好立刻起身离开一般。
可甘欣已经走了许久,太累了。比起这种没出说理的感知,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境界所能探查到的。
甘欣走到灌木丛前,从乾坤囊里拿出她最后剩下的一块荷花糕——这是她这回身边带着的各种糕点里最喜欢的一种,只在最心累的时候才舍得掏出来犒劳自己一二。但不管再怎么节省,东西总归是要吃完的。
她看着手心里最后留有的一小块,身子向后一靠,瘫在那灌木上长长舒了口气。
然后便让她猝不及防地,与那草叶之后的一双金黄色眼眸相望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