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掉马(下)(2/2)
“但我有些担心。”干糕说,“我本体飞起来的动静太大,截断了顾屹的雨势,我怕他因此受影响,被魔修和叛徒们发现……”
“什么影响,顾屹会怎样?”甘欣走来,忍不住忧心道。
干糕话锋一转:“他毕竟是兽王,这点事情应该能应付来的。”
就在此时,一道前所未有强大的土系灵力混杂着木星源往空中的腾蛇身躯射去。
“不用焦虑”几个字尚未说完,干糕就发现甘欣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
那股交杂着两种星源之力的术法并没有击中顾屹,反而在半空中被另一道土系术法拦下。
“甘小友,你这是做什么?”
甘扶轻蔑地瞥了那人一眼:“云端上的只是腾蛇分身,并非本尊。他们正在想方设法诱你们出手,好确定我们具体所在,你们看不出来吗?”
“可是此战再拖下去,对我们不利。”那人道,“倒是甘小友为何将驭兽山庄里有如此强大灵兽的事情对大家隐瞒。”
“有所保留,不是最正常的事吗?”甘扶谦逊地笑着,却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冷意,“晚辈若是没有记错,我们最初结盟的时候不是各位长老们说,你们不愿与魔族交涉,若是我答应替你们将同意献祭一部分弟子,换取门派安宁之事告知魔王,便不再攻击我们檀山的护山大阵吗?怎么如今倒是瞒着晚辈,私下悄悄与魔王达成交易了呢。”
“献祭弟子的主意是你先提出来的,我们答应这么去做也是为了保住门内更多的弟子,无奈之下的妥协举动。可凭什么你们驭兽山庄就能彻底置身事外?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和魔王联络的过程中捞了什么好处!”
“可当初我与诸位说出提议的时候,似乎是没有人有异议的。”甘扶面不改色,依旧端着那彬彬有礼的儒雅仪态,不慌不忙地辩解,“而且你们也看到了,驭兽山庄的弟子就算献祭给魔修,又有什么意义呢?给修真界保存一些战力不,岂不也是为了我们的联盟更加稳固。”
他这一番听起来诚挚的话语,说动了二三修士。
那激愤的老者身后便有一年轻人,微微拉了下他的袖摆,冲他点头。
“你们还真以为他那些为了修真界共同长远的发展是真心话吗?”老者甩开那人,厉色呵道,“那不过是他为了给自家争取利益的托辞罢了。驭兽师这特别之处迟早暴露,届时他们便是魔族的眼中钉,哪里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守着檀山偏安一隅。你们都被他先发制人的高明手段骗了,他这是在拿我们做挡箭牌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甘扶毫不畏惧众人恍然大悟后投来的审视目光,反而在滂沱大雨中笑了开来:“哎呀,被拆穿了啊。”
“不过有件事你们说得不对,我可不是要拿你们做挡箭牌,我想要的,是你们所有人和魔修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撕破伪装后,甘扶嘴边弯起嘲讽的笑容,说出的话宛若淬了毒的利刃,不留情面地往他昔日的“盟友”身上扎去。
“鬼子敢尔!”另有长者怒骂,“好在老夫留了心眼,提前召集魔修全军聚集于此,必将你们一网打尽。”
“说起来,他们驭兽师和灵兽矛盾不小,虽然那兽王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地,但他未必肯替驭兽山庄舍身卖命。”
“若是我们策反那兽王,将驭兽山庄和祭品们一同拱手送上,魔王是否会更优待我们几分?”
“策反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还不能将那兽王一同降服了吗?反正魔修要的是操纵星源的能力,兽丹一样能达到这目的,兽王的内丹如此珍贵,说不定还能有其它效用。”
……
魔修大军的存在给予了他们打胜仗的极大信心,叛徒修士们热烈地议论着要怎样做才能让魔王更加高兴,然后给自己门派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似乎完全没将眼前的甘扶和千彦放在心上。
可是谈论到灵兽、兽丹等话时,一个个老者原本浑浊又充满心计的眼眸却突然亮了亮。
那是一种交杂着憧憬和贪婪的神色,甘扶从前就见到过许多次——外界对于灵兽的渴望千百年不减,檀山早就习惯了被这样虎视眈眈的目光打量着。
什么无奈之举,权衡之道,都是这些伪君子们粉饰内心欲望的借口。
这里的大部分人,老得快要死了。他们的境界确实高深,可修行能延长的寿命终究有限,他们若是再寻不到突破的办法,就要驾鹤西去,再无飞升的可能了。
吸食他人灵力,许是他们延长寿命唯一的办法。
可要放下这百年的修为痛快堕魔,那些老家伙们又不大甘心。
于是甘扶就在修真界稍许传了些言论,道魔王近日有了新的突破,竟能不以魔道术法吸取修士体内灵力,身上魔气因此散了开来,能短暂地操纵五行星源用以修炼。若是他继续钻研此法,兴许不久后就能重新以“正道修士”的身份行魔修之事,
等谣言散播得差不多了,他再将目光放在这些大限将至的大能身上,撺掇他们结成联盟,与魔王做交易,便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的事。
甘扶笑道:“兽王的事情,就不劳烦前辈为我们操心了。”
“是啊,你们不如操心一下自己这作为,被瀛洲外你们的同门知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甘扶身后,响起一个语气柔滑,阴阳顿挫的声音。
衔玉自空中降落到甘扶身后,四肢触地的同时,漫不经心地往人群里砸了个大消息:“两个时辰前山灵传信于九州四海,他们若是全速赶来,此刻差不多已经汇集到瀛洲山脚了。”
闻言,那些气势高涨的修士们神色大骇,有些脸色倏地变白,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哎呀。”衔玉说,“原来你们也怕自己这些行径被人知晓,坍台得紧呀。”
倒不是每个修士都是瞒着自己门派偷偷行事的。
魔族的存在是所有门派的心头大患。一旦他们找到自己的目标,就算那人有幸保住了性命,一身的境界也是废了干净。对于修士而言,这是致命的打击与威胁。如今的魔修在这一代魔王的带领下,气焰日益增长。谁都说不好什么时候他们会对修真界发动全面的攻击。
而一门尊者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死存亡,他们还得顾及门下弟子的安危,以及传到他们手上的世家声望。
若是能有办法筹谋一二,给自己的门派换取一份安宁,任谁都会动摇的。
不过动摇是一回事,能干脆利落下此决断的上位者却也不多见。所以甘扶又想办法蛊惑那些别有所图的老家伙们,做好完全准备。
若是掌权者暂时陷在道德与理智的摇摆中,这些怀有私心的长者们先一步行动,最后也会获得无声的许可。
殊途同归,万无一失。
可是这件事本身上不得台面,是大家公认的事情。哪怕彼此心知肚明,几乎所有的门派都参与到此事中来,大家面上仍得维持与魔修势不两立的坚定模样。
否则正道的面子往哪儿搁,他们修道之人的高洁大义又如何体现。
千百年来在世人心中树下的威名与道骨仙风,绝不能折得悄无声息。
所以若是事态暴露,那些门派世家会第一时间弃车保帅。
与被暴露的长老们划清界限,就说这件事是他们自作主张,掌位者毫不知情,门派和弟子们亦是无辜,由此便能守得自身清白。
衔玉的话说的不对,这些修士们忧心的才不是被人发现自己不齿的行径,而是他们注定被抛弃的命运。
一旦被昔日同门围剿,留给他们的便只有彻底堕魔一条路能走。
是不甘心的。
可他们别无选择。
甘扶说:“倒也不用这么绝望。诸位,若是我答应保你们不死,让前来假意审判你们的那些伪君子们担这污名,怎么样?”
甘扶给世家下了如此大的圈套,哪有可能这般好心,为这些绝路上的人贴心打算。
可绝望之中,任何一点生存的希望,都能叫人为之发狂。
他们还是为此动摇了。
“这么做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仙门百家想吞并驭兽山庄又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各位前辈肖想了檀山那么多年,我作为少庄主为此心生怨怼,也没什么稀奇的吧。”甘扶开心见诚地说,“能让从前视我等为鱼肉的捕食者不得善终,甘某自然乐见其成。”
“你……那些人可没那么好对付,若是事成,老夫愿意将所有法器灵物送与驭兽山庄。”
“前辈真是太客气了。”
“子长兄莫轻信此人妖言,他哪有那么大本事!”
甘扶淡然道:“你们可别忘了,檀山还有兽王相助。他的实力远在诸位之上,就是各家长老全部出动,他短时间里也不会落了下风。当然,诸位若是不愿,我们也不勉强,反正在我眼里你们的性命比鸿毛更轻,多死几个或是少死几个,也无甚差别。”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听完自己话后修士们恛惶的表情,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事物,值得他用欣赏的目光来回扫视。
可这份兴致很快被身后的另一个声音打断。
“我有答应过参与这件事吗?”
“没有。”衔玉和顾屹一唱一和,“大王只为保护驭兽山庄的弟子出战,但不曾说过要介入少庄主和其他门派的恩怨中。”
甘扶沉浸在逗弄那些修士,看他们一会儿心如死灰,一会儿重燃斗志的快感中,不曾发现顾屹什么时候来到他们的身边。
也许他和衔玉是同一时间到的,只是隐匿了身息在旁,一直听着他们对话。
说实话,顾屹的实力甘扶并不清楚,哪怕他真的答应帮着应对被山灵召唤而来的修士,甘扶多半也不会放心。
他更想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策反这些老者们与魔王合作,反扑仙门世家后,再联手山庄子弟歼灭魔修,这才是甘扶一开始的计划。
搬出顾屹的名头,只是为了恐吓那些如惊弓之鸟的老者罢了。就算顾屹无心出手,也大可以听过算过,届时袖手旁观即可。可顾屹闲的没事干拆穿他做什么?他与满满可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帮他便是在帮满满。
从前顾屹和满满还没那么深交情的时候,他都愿意为了满满做那么多事情。如今两个人好得如胶似漆,若非留着顾屹还有用途,自己早就无法忍耐他们如此亲近……可为何顾屹反倒是不愿意为了满满尽些该尽的职责了?
这些愚蠢的灵兽,可真是不受管教的死脑筋。
甘扶眉心蹙起三道浅痕,回首想用告诫的目光剜顾屹一眼,却在转身看清来人后,愣在原地。
顾屹淡然地冲甘扶打了下招呼,然后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脸上表情的甘欣。
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
甘欣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那对兄长作为深深的失落与无力感驱散,却徒劳无功。
她早就知道兄长并非表面上展露出来的那样良善无害,从他私下对千彦的残酷态度便可窥见一二。可是那样的兄长不过是脾气古怪了些,至少还是个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的好人。
却不知道原来他在无人得知的地方,筹谋了这般多她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甘欣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多问兄长一句“为什么”了。
恢复从前记忆的驭兽山庄弟子们,都在某个片刻憎恨过仙门世家曾经施予他们身上的一切。可是理智终究占据了上风,他们数十年的修炼以及教养都在告诉他们,不应该将从前的过错归咎到今人身上,那只会造就无穷无尽的悲剧。
唯独甘扶在恢复记忆后,将大家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付诸现实。
对无辜者痛下杀手根本不是什么复仇,那是纯粹满足私欲的泄愤。
“阿兄,将那些什么都不知晓的弟子们献祭给魔修一事,真的是你提出的吗?”
甘扶觉得,如果自己一口咬定这不是他做的,甘欣大约也不会追究到底。她最是单纯,心肠软得不像话,对陌生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她嫡亲的兄长。稍微哄骗两句,大概也是会信的。
就算不信,以她的性格,也做不出任何过激的激动。
比如她明明知晓自己的真实性情,不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替他掩藏了下来。虽然因此对他疏远了些,可是甘扶知道这就是甘欣在乎他的证明。
隔阂都是一时的,他们有着这世上除了父母亲以外最紧密的联系,当然应该比任何人都要珍惜彼此。
可是甘扶擡眸,看着甘欣湿润绯红的眼眶,一句欺瞒的话语都说不出来。
他身边从刚才到现在一言未发的千彦却忍不住了:“大小姐,我……”
顾屹往旁走了一步,挡住了千彦试图走向甘欣的步伐:“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她就不是你的大小姐了。”
千彦忽然想起之前和顾屹的那次照面,他恳求顾屹不要让甘欣下秘境,顾屹从他这里打探到了甘扶的意图后告诫他“不要让自己后悔”的话语。
他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为甘欣做一切事情,不会因此而后悔。
可是现在千彦才发现,甘欣失望的目光竟然那样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承担不起失去甘欣的痛苦。
甘扶也一样。
“阿兄错了。”甘扶惨然道,“阿兄只去惩罚那些做错了事的修士,保证不伤害到无辜的人,满满能原谅我吗?”
甘欣低头不语。
她应该是不能的,可她也没法堂而皇之地把这话说出来。
因为她怕一旦说了,甘扶会不顾一切地往深渊坠去,那样就再回不了头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甘扶立刻看出了甘欣心中的计量。
他忽然笑得惨淡:“满满,原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相信阿兄啊。”
不相信他会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只为了能得到她的谅解,回到她身边。
甘扶擡起手,指向顾屹道:“他不是也一样对你隐瞒了那么多事情吗?满满,阿兄看着你长大,难道在满满心里,还不如一条你最恐惧的巨蛇重要吗?”
再说到“最恐惧”三个字的时候,甘扶特地用缓慢拉长的声线着重强调一番,果然看见甘欣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可是……”甘欣说,“他虽然骗了我,但是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暂时没有做成而已,那不顶多是和现在的阿兄处境相同吗?”
甘欣茫然地瞪大眼睛:“什么?”
在她看来,顾屹当初被他们掳来驭兽山庄实属阴差阳错。彼时他身受重伤是所有人共同目睹的事,为了保全自身,求个休养灵力的幻境,暂且隐瞒下兽王身份完全可以理解。
后来顾屹与她感情渐长,知晓她畏惧蛇类,就更不可能将自己的真身坦白。如此说来,顾屹对她的所有欺瞒都是无奈之下的被迫选择,是在意她的表现。如今他现出原形也是因为在乎她和驭兽山庄弟子,愿意为了他们与敌人正面应战——她是生顾屹的气,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面对他的本体,可是甘欣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都不是顾屹的错。
但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顾屹暂时没有做成坏事?
此话一出,甘扶便知道顾屹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同甘欣坦白。
他嘴角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让顾屹垂在身边的手顿时握紧成拳,眼眶里黑眸泛出琥珀色金光,竖瞳乍现。
甘扶不急不缓地说:“满满竟是不知,顾屹与衔玉最初来到驭兽山庄,可就是抱着要取得你的信任后,接近驭兽山庄所有人,将我们斩尽杀绝的目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