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人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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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他们进入扬州地界。
在看到微微泛红的江水以及沉浮其间的数具尸体时,华容就意识到,来不及了。
她示意属下加快划桨的速度,很快,他们就明白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的那股似有若无的腐臭来自于哪。
战捷陈尸,必筑京观。
数以万计的尸体被堆积在江边,足足有三丈高,沿着血色江岸绵延,残肢断臂血肉模糊,已经很难辨清究竟属于哪一具躯干,被砍得只剩半边的头颅上有空洞洞的眼眶,从中爬出肥白的蛆虫,蠕动着身躯爬向飞溅的脑浆。
华容听见有人忍不住趴在船沿呕吐。
方岿手下这些青鸾卫大多都是从博陵来镀金的贵公子,哪里见过如此残忍血腥的画面,筑京观本就是为了震慑人心,这冲击力十足的画面可不是他们平素随华容的小打小闹。
华容逼迫自己将眼前一幕牢牢记下。
她遥望目光尽头的扬州城,虽只有一个轮廓,却也能看到源源不断的黑烟冲天而起,尖叫哭嚎声仿佛在耳畔响起。
杨青雀虽说看惯了生死,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她以为广平一役已经够残忍血腥了,但巨量的尸体被人为堆积造成奇观的冲击力仍然是她难以想象的。
即使是以灵魂状态附身于华容,她都隐隐反胃,不禁颤栗。
经过京观,船只已经很难再前行了,因为数不清的尸体堵塞了江流。
江水几乎完全成血红色,
船只靠岸,华容沉默着下船,她看了一眼方岿,见他脸色亦是惨白,对他说:“不能坚持的话就带人回凤阳吧。”
方岿摇摇头,坚持跟在华容身后。
华容也不管他,就这样步行向前方城池而去。
她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只要一想到姜阅可能会死在她所效力的乌兰善吉之手,就心如刀绞。
这完全与当初她费劲心思攀附乌兰善吉的原因背道而驰。
但她最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暌违二十载,华容还是一眼认出了姜阅。
即使只是一颗悬挂城楼的头颅。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华容惨笑一声,她想,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听对方的声音。
战争已经结束,但杀戮并无止息。
女祝独自于高大的城楼上凌空而立,居高临下,俯瞰世间,在她之下,杀红了眼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冲入扬州城,他们面色狰狞,动作狂躁,急于发泄残酷厮杀后心中的恐惧与焦躁。
赤领军大败,城门失守,扬州城百姓却仍不甘束手就擒,无论男女老少,老弱妇孺,都走上街头,要与残暴的齐军殊死搏斗。
屠杀,抢劫、纵火、奸淫掳掠,发生在扬州城每一个角落。
慈不掌兵,两军交战之下,陈尸筑京观勉强说得过去,但放纵军队入城屠戮平民百姓,似乎只能用残暴解释。
而女祝看上去缥缈如烟,身上仿佛没有沾染任何尘埃与血迹。
她张开双臂,无数锋利无匹的青色翎羽从她身侧浮现,疾如雨下,裹挟着磅礴的灵力如割韭菜般收割一条条性命。
圆日西沉,女祝的身影逐渐模糊,仿佛与硕大的圆日融合,像是在燃烧。
在华容与杨青雀眼中,女祝的身影更好似与当初广平的镇南子相重合,他们一样的淡漠,一样的漫不经心,擡擡手指,就能翻云覆雨。
太荒谬了。
鬼神之力,当真无可匹敌吗?
华容喉间血腥味弥漫,她咬牙咽下粘稠的血液。
目光定定望向城楼,好似在与姜阅对视。
女祝似有所感,微微偏头,注意到了华容,她身形一顿,眨眼之间,就来到华容身前几步之遥。
“你怎么在这?”女祝问。
华容的状态并不算好,脸色苍白,眼角微红。
“太阳西沉了。”
落日之际,天空中能隐隐看到一弯黯淡残月,华容仰面凝望如血晚霞,语气平淡,旋即向女祝走近:“我来找你。”
女祝微微一顿,眼神幽深,她侧首,静静看着孤雁追逐落日。
猛然间,寒光闪过。
华容拔出腰间软剑,向女祝刺去。
这样的攻击对于对于平常的女祝来说不值一提,但今日不同,今晚正值晦月。
这是女祝最脆弱的时刻。
华容手中之剑刺穿女祝的左肩,女祝的身形微微摇晃,伤口处没有鲜血流出,取而代之的,是如水般的青色流光。
华容听见周围惊呼声四起,对乌兰善吉忠心耿耿的察哈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率右骑营将两人团团围住,他神情惊愕,不太明白华容怎么会突然袭击女祝,手中长枪突出,指向华容。
“放下剑!”大将军厉声高喝。
华容冷笑出声,她更加用力,将剑尖推入更深的血肉之中,女祝微微蹙眉,她看着华容,嘴唇微启,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一支有千钧之力的弩箭破空而至,从背后贯穿了华容的肩胛。
“噗——”巨大的惯性使华容向前扑倒在地,同时再也无法抑制喉间的浓血,暗沉的红色飞溅。
“谁让你们动手的!”大将军怒目圆睁,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动手的人并非军中之人,而是方岿。
“陛下有令,若危及女祝大人安危,无论是谁,格杀勿论!”方岿高声大喊:“大将军,还不将人拿下?!”
察哈大将军是知道陛下是如何信重华容的,况且女祝之女同样与其情谊深厚,他有些犹疑。
华容不管他们各自的小心思,她急促喘息之后,低低笑出声,掌心撑地,身形踉跄地爬了起来。
猩红染血的眼眸扫过众人,她擡手擦拭从口中不断淌出的血液,然后笑着折断贯穿身体的箭尖。
她现在看上去有几分疯癫之感。
“何必呢?”女祝轻声对她说:“你已经拥有了曾经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天命。”
“哈哈。“华容闻言放肆大笑,她几乎是从喉咙中发出嘶吼:“去你的天命——!”
她捡起地上随处可见的染血兵刃,又一次向女祝扑去。
方岿见势不好又瞄准华容,扣动弓弩。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命中目标,瞬息之间,猛烈的暴风雪袭来,狂风咆哮,将包围华容的一众人尽数掀翻,随着一声清越长鸣,青鸟从空中俯冲而下,卷起华容,又迅疾上升空中,挥动着青色双翅,迎着似血晚霞,向南方飞去。
风雪散去,华容刚刚所在之地已然凝结成冰。
女祝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地上那片沾染血色的冰晶,她轻声一叹,身形于原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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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容嘶吼着大喊去他的天命时带给杨青雀的震撼是空前的,忽然之间,她好似明白了叶轻舟将她带来几百年前历经华容一生的用意了。
华容没有认命。
查河玛带着重伤失去意识的华容漫无目的地飞行,直到她也力竭,无法支撑青鸟之形,她们一起从空中坠落,掉入滔滔江水之中。
就这样随波逐流,任由江水随意将她们带去任何一个方向。
她们最终被一艘商船打捞起来。
而这艘商船的掌舵者,正是从凤阳一路南下的姜雪。
姜雪这次没有再隐瞒华容,她也是赤领军中人,自二十年前从凤阳离开那天起,她就一直跟在姜阅身侧。
华容随商船到了南方赤领军的领地,这里仿佛是当初姜阅在姜府悉心打造的桃花源的放大版。
她所求的,不过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罢了,这真的是什么离经叛道的妄想吗?
姜阅不觉得,华容也是。
她如今已经可以轻易看懂姜阅曾写下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字,姜阅虽然死了,但她的思想没有,她的理想没有,赤领军更没有。
走了二十多年弯路,华容终于回到正轨。
人间烽火连天,妖魔横行,镇南子公然现身助阵乌兰善吉让查河玛彻底对女祝失望,她投身叶轻舟南斗司门下,组建守秩监,帮助华容与普通百姓抵御妖魔鬼怪。
神秘莫测的鬼神之力不再成为乌兰善吉的专属,兵困马乏的齐军亦难以接连大捷。
杨青雀心情激昂,她亲眼看着华容在今后的岁月中是如何扫清天下沉疴,看着华容在决战中一箭射落齐国军旗,看着被乌兰善吉视为草芥的众生挥舞着胜利的旗帜,如洪流般冲入博陵,将北蛮驱逐中原。
即使不知道为何史书会无端缺失这数百年的历史,但杨青雀已经清楚地明晰华容等人的结局。
青鸾观世代供奉的女青元君正是查河玛,壁画上一笔勾勒的人,则是华容。
她们没有被遗忘。
天命,何为天命?
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杨青雀想,她不该恐惧于虚无缥缈的天命,也绝不该认命!
心念通达的一瞬,她猛然间脱离华容的躯体,再睁开眼时,杨青雀发觉自己回来了。
她仰面,身前巨大粗壮的柏树周围萦绕金色流光,一本玉简从那树中飘向自己。
杨青雀伸出手去接住缓缓下坠的玉简,她一触碰到玉简,无数浮金文字从中显现,漂浮在她身侧。
是姜阅用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文字写的文章。
她紧握住玉简,双眸神彩飞扬。
杨尧此刻也已回神,她还有些恍惚,便听见身旁之人朗声道:“杨尧,跟我一起上山吧。”
“下山?……做什么?”
杨青雀将玉简收好,侧身眺望扬州城,阳光洒落在她周身,驱散晦暗之感,她亦生机勃勃,锐意飞扬。
“去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