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5)(2/2)
北蛮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茹毛饮血,他们和南人没什么区别,贪妄荤色,人之本性。
作为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华容身无长物,她能想到的接近於菟尔的唯一方式,只有色之一字。
古往今来,多少所谓豪杰,死在此字上。
她屈指扣弦,弹出一声清脆音节。
★
占据凤阳不久,於菟尔便率军东行与另一路北蛮军队汇合。
凤阳留守了一支军队,驱使陆陆续续迁入凤阳的南朝流民造船耕种,恢复生息。
南朝投降的官将众多,如今也大多留在凤阳,他们以寿全侯徐循为首,常常聚会饮乐,高谈阔论,终日饮酒招妓,做着封官加爵的美梦。
华容几经辗转,最终以乐师的身份留在军中,她接触最多的,正是这些南朝旧人。
华容十分熟悉这些昔日南朝贵人们虚伪的风雅做派,她琵琶技艺过人,又表现得识文断字知情识趣,竟一时被这些颇受北蛮人冷待的南人视为琵琶大家,引为坐上宾客,聚会宴饮总少不了请她前来演奏。
从他们的高谈阔论中,华容得知了於菟尔的去向,也得知如今掌管凤阳的将领,是乌兰氏的部将回浑,效忠于可贺敦乌兰善吉。
因乌兰服罗之死,於菟尔似乎与乌兰善吉达成了某种交易,除却凤阳,包括博陵在内的数座城池,都被於菟尔拱手相让于乌兰氏。
令华容颇感意外的是,乌兰善吉竟是一位精通南语,且格外喜爱南朝文化之人,徐循谈及乌兰善吉,总免不了因其身为女子而言语轻视,却又矛盾地希望得到乌兰善吉的重用。
他们都心知肚明,於菟尔刚愎自用喜怒无常,对南人分外不喜,更别提行礼贤下士之举,死在於菟尔手中的降将不计其数。
反观乌兰善吉,竟一连提拔众多南朝官员,如今回浑接管凤阳,他们的日子都好过起来,徐循与众人谈起效忠乌兰善吉,随侍王帐的昔日同僚,无不言语艳羡。
乌兰善吉……
华容默念着这个名字,敛眸沉思,她很清楚,这天下最锋锐的杀人利器,唯有权势。
想到乌兰善吉与於菟尔之间的暗潮涌动,华容的心思活泛,她曾想过同於菟尔玉石俱焚,但那只是因为,她没有权势做刃,可如果,她可以有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有机会接触到乌兰善吉。
在拥有这个机会之前,她会继续等待。
★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次岁春日。
这一年发生了诸多大事,表面看来,都与华容毫不相干,去都令她愈加振奋。
汗王猝然逝世,於菟尔始料不及,即便快马加鞭赶回王帐之地,却也无力阻止乌兰善吉推举她的幼子金珠弘幸继承汗王之位。
於菟尔索□□兵南下,占据昔日南朝都城,与乌兰善吉隐隐成南北对峙之势,两人虽并未明面上撕破脸皮,却也像一众部族释放了信号,争端将起,胜者为王。
三月初,乌兰善吉率军南巡。
华容耐心等待着,这位异族王太后莅临此次南巡的终点站,凤阳。
三月底,太后尊驾即将驾临凤阳,整座城池都为迎接她而飞速运转起来,美酒佳肴,金银珍宝,源源不断流入行宫之中。
华容琵琶大家之名因徐循等人的推波助澜,于凤阳城闻名遐迩,回浑派人找到她,命她于明晚宴席献曲,华容欣然往之。
宴席的豪奢超出了华容的意料,回浑虽为乌兰氏部将,却又没有多少机会得见乌兰善吉之面,为保自己凤阳守卫之职,他恨不得将行宫金砖铺地,玉石砌墙。
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轮到华容上场。
太后亲卫再一次仔细搜查了她全身上下是否暗藏利器,才谨慎放行。
大殿金碧辉煌,烛火通明,名贵香料熏点各处,浓香馥郁,华容抱着琵琶初入大殿,竟一时生出眩晕之感,她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浓香,还是因为自己即将踏入胜负难料的命运。
乌兰善吉对南人礼遇非常,徐循竟有幸坐于其下侧,他见华容进场,立即对乌兰善吉大力夸赞起华容的琵琶技艺,言语中尽显以南朝文化为豪之意。
这实在不该是一个降臣应有的态度,但徐循似乎是因为心中隐隐的轻视,亦或是乌兰善吉的态度太过礼贤下士,徐循不免飘飘然几分。
高居堂上的乌兰善吉轻瞥徐循一眼,轻笑一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道:“如卿所言,朕自该好好欣赏。”
徐循不再自找没趣纠正乌兰善吉的自称,他初时还以为乌兰善吉虽精通南语,所学却不免有所遗漏,便悄声提醒太后不该以朕字自称。
但乌兰善吉只笑着反问:“依卿所言,执掌天下之人应以何自称?”
徐循则面色惴惴,连忙俯身告退。
只因此小事,他便隐隐察觉到,乌兰善吉似乎并不是什么善茬,可他却没能将自己的直觉放进心里,现下又飘飘然起来。
华容难以观察到乌兰善吉的神色,她离太后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隐约看见乌兰善吉貌似观音的慈眉善目。
抱着琵琶入座后,她心中一定,将心中杂念尽数抛却,闭上眼,手指微动,模拟着拨弦的动作。
瞬息之间,她睁开眼,眸光直直看向乌兰善吉,同时手指扣弦,拨动琴弦。
“铮铮——”
铮铮之音骤起骤停,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只此一调,四周喧闹之声迅速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华容,但她却丝毫不惧。
乌兰善吉眉梢微挑,终于生出一点兴趣,正眼相看。
一曲淮阴平楚,自华容指尖流出。
她一手揉弦,一手拨弦,指尖翻飞,几乎要快出残影。
忽而惊涛拍岸,风卷残云,指端似有雄兵百万,忽而刀光剑影,人仰马嘶,十面均是肃杀之气,听的人寒毛直竖,浑身冰凉。
徐循此时便是如芒在背,他从未听过华容演奏此曲,淮阴平楚是传世名曲,曲调中暗含杀气,华容当众演奏此曲,难道有刺杀之心?
退一万步讲,华容并无此意,但乌兰善吉会听不出曲子中的杀意吗?
思及此处,徐循顿时冷汗涔涔,心中暗骂华容,又小心翼翼擡眸观察乌兰善吉的神情。
而乌兰善吉始终是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很难让人看出她的喜恶。
华容沉浸于演奏之中,她身姿端正,侧首以观琵琶,倘若是个耳聋之人在此,只会觉得她的目光是如此温柔,仿佛手中琵琶便是她此生挚爱。
随着一段急音倾泻而出,华容指尖隐隐见血,裂帛声泣,朱玉飞溅,一曲终于毕了。
四周仍静悄悄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摸不透此女的心思,乌兰善吉身旁的亲卫手握弯刀,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取下此人首级,以示不敬太后的后果。
万籁俱寂之中,乌兰善吉忽而轻笑出声,旋即擡手鼓掌,高喝一声道:“赏!”
她话音一落,大殿中凝滞的气氛倏忽松动,零零散散响起赔笑之声。
一直大气不敢出的徐循喉头滚动,终于如释重负,他擡手擦拭额上冷汗,端起酒杯,一杯入腹,只感君心难测,直到宴席结束,也不敢再主动向乌兰善吉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