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3)(2/2)
华容嘴唇嗫嚅半晌,她看向萧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姜阅,然后她说:“是我抛弃了她。”
“她真心待我,在姜府,她不像其他公子小姐一样,视奴仆为牲畜,动辄打骂处死,反而事事亲为,身体力行教我许多道理,在商羽楼,她更是将我视为亲生姊妹一般护着我。”
“而我,却在生死关头,抛下了她。”
华容说完这些话,不免有些自厌自弃,她甚至很希望萧誉可以狠狠责骂自己一番,至少这样,她还能消除一点点愧意。
但萧誉的反应在华容的意料之外,他语气认真道:“如果你说的抛弃是指独自逃脱了被送往前线的命运,那我想,姜阅绝对是乐见于此的。”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从商羽楼逃离的,但凤阳能够私下赎买官妓的人,大抵也只有谢家子弟了。”萧誉语气笃定道:“我了解你,更了解姜阅。”
“我们都很清楚,姜阅绝不会认为此种求生之举是轻贱或耻辱的,她也可以轻易做到,她不走,一定是她自己不愿意走。”
“华容,不要把自己说的如此不堪,姜阅只会希望你好好的。”
萧誉的话戳破了华容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她并非不清楚姜阅所想,反而是因为她太清楚了,所以她将一切归之于自己的抛弃,或是维护所谓姜姓门楣,而非姜阅自主的选择。
她不愿意承认,姜阅是真的认为,自己有罪。
“你我都知道,她看上去温和柔弱,实则是最倔强不过的人。姜韬临阵投敌,北蛮大军长驱直入中原,数万万百姓因此陷于战火,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萧誉目光飘远,看着城下大军压境,既是在说姜阅,也是在说他自己:“或许,是赎罪。”
“可我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罪?!你又有什么罪?!”
华容听懂了萧誉也有此种想法,突然怒火中烧,语调一声高过一声:“姜韬不会认为他有罪!满朝衮衮诸公不会认为他们有罪!尸位素餐的堂堂世族不会认为他们有罪!天下社稷之主,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会认为他有罪!”
“你告诉我,罪从何来!”华容大喊出声。
这声音吸引了周遭一些士卒的目光,以为他们争吵了起来,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誉先宽慰了那些士卒一番,示意他与华容无事,才又看向华容,他的神情无比柔和,这让华容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姜阅,她双目模糊,回忆起了姜阅曾轻抚她眉间脸颊时,指尖的温柔暖意。
“华容,好好活下去。”
这是她最后对华容所说的话。
“正是因为你说的那些人不会认为自己有罪,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才显得如此肮脏。”沉默半晌后,萧誉如此说道。
华容忽而哑口无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些道理,姜阅早已看得透彻。
她苦笑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城下传来阵阵擂鼓之声。
没有时间感怀,萧誉立刻抽离情绪,与众士卒一道严阵以待,华容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自觉退到后方,就算帮不上什么忙,她至少也不要做拖累。
不过接下来的事却令华容颇感意外,北蛮大军擂鼓之后居然没有发起进攻,她见萧誉面色凝重,应当也在猜测蛮人有何诡计。
片刻之后,城下结队成阵的北蛮铁骑忽而从中分开,一位南朝士人打扮的中年男人单骑而出。
华容看清此人的面庞时,瞬间瞋目切齿:“姜韬!他还有脸出现?”
华容真恨不得一箭射杀了此人,她擡首看向萧誉,不出意外,萧誉也是面色一沉,眼神不善。
姜韬显然没有察觉到来自城上的杀意,他反而一派自若模样,高声大喊道:“萧世侄!数月不见,你如今是越发有乃父之风了!”
萧誉冷哼一声,心知姜韬出现于此无非行劝降之举,他不予应答,姜韬在城下还是唱起了独角戏。
“世侄!你我叔侄一场,身为长辈自然希望你能看清时局,如今南朝大势已去,天下英才自该良禽择木而栖,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满朝文武皆不做抵抗之举,南渡偏安。”
“你如今一无粮草军马之援,二无封官加爵之荣,又何必孤军死守凤阳?於菟尔将军十分欣赏你的英勇,这才命我前来劝降,且许诺封你为前军大将,还望世侄好生考虑!”
见萧誉一直不曾应答,姜韬心中生出几分焦躁之意,於菟尔命南朝降将前来劝降,他初时踌躇满志,自请而来,觉得萧誉一介小儿,又是他的后辈子侄,劝降自是不在话下,压根没想到萧誉竟敢直接不搭理他。
姜韬思忖片刻,想起从前萧氏未败落之际,姜萧两姓间许下的婚事,心中一喜,大喊道:“世侄!你若归降,便是封官加爵于身,且你我两家本许秦晋之好,我家中尚有一幼女,世侄若不嫌弃,可予相配,娇妻美妾,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姜韬兴致勃勃地向萧誉说着自己年芳不过十二的侄女姿容多么出色,全然不记得,和萧誉定下婚约的,是他的三女儿姜阅。
那些身在故国,因他而沦落贱籍的妻妾女儿们,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华容心中的怒意愈加膨胀,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燃烧,一刻不停地重复叫嚣着一句话:杀了他!杀了他!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完全是凭心而动,华容抢过一旁士卒手中的弓弩,架在城头对准姜韬。
这一刻她忽略了身边所有声音,注意力无比集中,即便她从未用过弓弩,也从没杀过人。
没有任何犹疑,华容神色坚定,重重扣下扳机,连发羽箭从弓弩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姜韬。
华容毫不在意自己疼痛麻木的双臂,她的视线追随着羽箭而去,只想看着姜韬去死,但很显然,一个新手并不能立刻精准地射击目标。
连发羽箭接连射偏,最近的一支堪堪擦过姜韬的面颊,令他大惊失色,立刻调转马头想要逃离城下。
华容瞪大眼睛,知道此次若没有杀了姜韬,那她便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她又立刻用弓弩瞄准姜韬驱马逃离的背影。
正欲扣下扳机之际,耳畔响起破空之声,华容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便看见一支长箭只中姜韬肩背,又从胸膛前贯穿,将他狠狠射下马匹。
咚咚鼓动的心脏终于开始平缓,华容呆愣在原地,看着城下姜韬像一条蛆虫般艰难蠕动身躯,血液从他的胸膛中汩汩流出,他一手握着箭,一手指着凤阳城头,张着嘴不知说了什么,旋即又挣扎了几息,才终于咽了气。
“哈。”华容忍不住嗤笑一声。
她侧首,见萧誉面色肃然,还维持着手拿长弓的姿势,射杀劝降之人,于北蛮大军无疑是挑衅之举,接下来两军交战在所难免,但无论是华容还是城头一众士卒,都不会心生畏惧。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就算后世史书连简略一笔也不会提及他们这些人,但他们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萧誉与一众士卒又一次成功将蛮人阻挡在凤阳城下,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已经死伤惨重到难以正面守城的地步了。
退守城内成为最后的选择。
萧誉将手下百十来个尚且能自由行动的士卒分散开来,各自潜藏在城中,意欲给予率先入城的北蛮人当头一击。
而包括张阿翁在内的许多身负重伤,不良于行之人则依旧留守在城头之上,在彻底死去之前,他们仍然会继续战斗。
没有感怀或道别的时间,华容甚至没有见到张阿翁最后一面,便匆匆跟随萧誉退入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