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2/2)
……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凝重的气氛。碧玉斗紫毫被重重地掷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明献帝皇帝背对着景王南明赟,宽阔的背影此刻却显得佝偻而苍老。
早朝过后,南明赟就被急召到御书房,他躬身行礼多时,父皇亦不予理会,他的腰背都有些酸痛了。
“父皇,儿臣……”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父皇此举是何意思。
方一开口,明献帝负手转身,端详着南明赟片刻,道:“你可知朕一直在查苏二郎的案子?”
南明赟在心里轻轻吁一口气,原是这件事,他与叶煊亦做好万全部署,心里便没那么怯了,他故作讶然:“儿臣不知,苏二郎的案子不是结了么?”
“逆子!”明献帝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结了?怎么结的你心里不清楚么?时至今日你想在朕面前装清白?”
南明赟扑通一声跪下,脸上满是惶恐和无措,“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儿臣真的不知父皇的意思?”
“冤枉?”明献帝猛地朝南明赟走近,眼神锐利如刀锋,“府尹王湫是将案已结,苏二郎并为伤及他人性命,可却被人当刀使了,差点下大狱流放。说!你给苏福许了什么好处,连这个做父亲的都能携同他人冤枉自己的儿子?”
南明赟假意擡袖擦着额前的汗,依旧佯装惶然,“父皇,儿臣不明白,这案子怎么会和儿臣扯上关系?儿臣同那苏福,更本都不认得。”
“你当朕的锦衣卫是摆设么?这案子内情已查得明明白白,扬州有个画师带着自己的爱妾去山中游玩,兴起时给爱妾画了一副画,恰好那山中成片的海洲香薷落入画中。画师并不知能长有海州香蒲是座铜矿山,他出了山林,随手将画卖了,被有心人看见,之后……”明献帝直直地看着南明赟,“之后事情进展如何,便不需让朕再说了吧。”
那画师因画招来杀身之祸,可想将那副画作收回时,却发现已流入长安。他在长安非亲非故,无人能帮,便和爱妾一合计,诈了一个看似颇有背景的小公子来“帮忙”寻画。
可对家依旧没放过他,他二人最终死在了对家手下,对家趁此将两条人命栽赃在那小公子身上。
南明赟伏在地上,心知肚名,因为这“对家”就是自己,但他怎能认下?
“你还在装傻!”皇帝怒极反笑,“私自开采铜矿,结党营私,你做的那些勾当,真当朕一无所知吗?”
“父皇明鉴,儿臣从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南明赟言辞恳切,眼中甚至泛起泪光,他膝行到明献帝跟前,哭泣道,“父皇,您要信儿臣,儿臣真的没有干那种事。只不过……扬州是儿臣的封地,巧合罢了。儿臣根本不知道那矿山在哪里!”
南明赟哭得悲恸,令人好不动容,明献帝似是有了触动,眸光软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些许,“你说得对,是朕气糊涂了……快起来吧,阿赟。”
南明赟用袖擦着眼泪,他站起身,恨道:“父皇,那铜矿山到底是何人私采?”
“昭平侯世子,纪冲。”明献帝道。
南明赟心中暗喜,看来栽赃给纪冲成功了。
他藏下情绪,义愤填膺地道:“纪冲这个混账,居然该私采铜矿,父皇,儿臣请命愿去缉拿他……”
“阿赟,只想给父皇说这个么吗?”不想,明献帝将南明赟的话打断,继而深深地望着他的双目,“是否有其他话给父皇讲?”
南明赟一愣,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在明献帝转而又锋锐的眼神中,他似乎觉得事态不妙。
明献帝冷冷地看着南明赟,眼中满是失望:“你是不是就盼望着朕说是纪冲干的?也确实如此,一切证据都指向他,但……”明献帝霍然擡声,“纪冲的武器是从楚国公的西北军调配而来,纪冲是有意卖给宇文犷武器,可被叶鸣赫阻止了,这点昭平侯可以作证。而叶鸣赫就怕纪冲胡来,将他防得死死的,没给他一点私卖武器的机会。那你说,阿赟,他还要铜矿做什么?你以为你栽赃给一个痴傻不能说理的人,就无后顾之忧了么!?纪冲,是暂时被人封了心智,他痴傻的症状也不是时时持续,朕早已问过他了,他就没哪个胆!”
南明赟正要开口辩解,却听明献帝一字一句地说道:“私采铜矿的,是你!”
南明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明部署好了一切,可却发生了变故,是谁!叶鸣赫?
他把纪冲防得太死,让自己失去了栽赃的机会?
还是那个暂时封了纪冲心智的人?给他造成纪冲已痴傻,他这才敢行动呀。
明献帝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失望、痛心、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你太让朕失望了!”明献帝的声音颤抖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朕方才给过你机会,可你……可你……”
南明赟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紧握的双拳显示出他此刻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你自幼聪慧,朕待你也不薄,这些年你想要的,朕哪一样不是尽力满足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明献帝越说越气,怒火再次席卷着他,他指着南明赟的鼻子喝道,却发现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了大半头。
“皇上息怒,小心龙体啊。”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紧接着,一个身穿华服,雍容华贵的女子款款走来。
余贵妃走到皇上身边,轻轻地抚着皇上的胸口,柔声细语地劝慰道:“皇上,阿赟他只是一时糊涂,您就别跟他置气了。”
“糊涂?你去问问你那好儿子都干了什么事!今日敢私采铜矿,明日就敢造反逼宫了!朕,朕要褫夺他的亲王之位!”皇上怒不可遏,一把挥开余贵妃的手。
余贵妃却并不恼怒,依旧温柔地笑着,转头看向南明赟,语气却陡然变得凌厉起来,“阿赟,你怎么还跟棍子似的杵在那,还不快跪下向你父皇认错!你父皇这些年是如何疼爱你,如何宠着你的,你都忘了吗?”
南明赟赶忙一撩衣袍,再次跪了下去。
“皇上,您也别怪阿赟,他也是被逼无奈啊。”余贵妃又回过头,柔声对皇上说道,“您想想,这些年,您对我们余家,是不是太过偏宠了些?”
皇上一愣,随即怒火更甚,“朕宠爱你余家,还不是因为你和这个……”他t咬牙切齿地看着南明赟,“这个孽子!”
“皇上,您这话可就伤了臣妾的心了。”余贵妃眼波流转,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臣妾知道,皇上您心里,一直因为储君之位提防着臣妾和阿赟呢。”
明献帝眉头微蹙,缓缓转头盯着余贵妃姣好的面容。
“您放心,臣妾从未想过要争什么。”余贵妃说着,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臣妾也知道,储君之位,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阿赟的。所以,您才对我们余家盛宠不衰,以此来弥补您心中的愧疚,不是吗?”余贵妃直视着皇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献帝被余贵妃的话戳中了心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你……”
“皇上,您也累了,就好好歇息吧。”余贵妃突然温柔地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猛然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那冷然的匕首刃上,映着她温柔又美丽的脸庞。
“你……你要干什么?”明献帝看着余贵妃手中的匕首,霍然朝后退了几步,惊恐地问道。
南明赟也被余贵妃突然的举动吓住了,他跪在地上僵着,错愕地看着自己母亲。
“皇上,您放心,臣妾不会让您失望的。”余贵妃说着,扬起握着匕首的手。
明献帝近些年身子大不如从前,居然连余贵妃这个妇人都躲避不及,他正想大喝——
火光电石之间,南明赟霍然从地上蹦起来,一手捂住明献帝的嘴,另一只手臂紧紧箍着,让明献帝动弹不得。
余贵妃手起刀落,将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明献帝的心脏。
明献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余贵妃,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顺着南明赟的手掌滴落。
他至死也没想到,他宠爱了多年的女人,和他最疼爱的儿子,竟然会联合亲手杀了他。
余贵妃缓缓地拔出匕首,任由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双手和华服。
她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明献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皇上,您安心去吧,从今往后,这天下,是臣妾和阿赟的了,区区一个储君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
阁楼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刀光剑影间,夹杂着人与人搏斗的声响。
伏在桌子上的苏念内心一惊,不知何人闯入,正与叶鸣赫留下来的侍卫在厮杀?
她刚要起身,只听那打斗声逐渐逼近,她的心不由提了起来,抚上自己的小腹慌张地四处探查,看哪里可以藏身。
忽然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一道熟悉的身影犹如天神般立于眼前,她堪堪将要呼之欲出的叫喊声憋了回去。
是卫慈!
他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目光迅速锁定住苏念,“阿念!”
阻拦的侍卫冲过来,他手腕翻转,剑锋所指之处,那人的喉间立时多了一道血印,汩汩鲜血喷涌而出。
“阿慈!”苏念的眼泪夺眶而出,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卫慈看着苏念红肿的双眼,和惨白脸颊上的血渍,心疼地问道。
苏念摇了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一把抓住卫慈的衣袖,声音颤抖着说道:“快带我走,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