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2/2)
没等来她的回应,薛易之自顾道:“你是不是……很不解……为何我连自家人都愿舍弃……父亲与弟弟死了,连母亲也郁郁而终,而我却毫不在意。”
尹昭清倒是有些吃惊,竟然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些。从前他抵死不认,今夜怎么又主动提及,她下意识觉着他又在给她下套,“你的伤很重,还是少说话。你若死在我t手上,我洗脱不了罪责。”
“尹昭清,你会想知晓的……”
“你先前不是问过我为何吗?”他无声叹了口气,“我说过的,那是薛家,并非是我薛易之的家。我待薛家……早已没了情,欠他们的生养之恩也早已还清了……”
“我的腿……不是因……卫骧废的。”
他虚弱地能吞下好几个字,可她还是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句犹如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她倏地停了下来,满目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在说笑?
薛易之并不意外她的反应,他唇角的苦涩与叹息将他埋藏多年的不甘与恨意一并都吐露了出来。
“他们是不是都与你说……是我救了卫骧?”薛易之思绪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是,他们说得不错,是我救了卫骧,是我将他救起来的,可我的腿伤了……是他将我背下山的……”
“我的腿虽伤得深,但卫骧有替我包扎,若是救治得当,并不会留下隐疾。”
尹昭清拧着眉,似乎能从他的字句中大抵猜到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那时还未得势,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可卫骧不同,他父亲随圣上征战,早已是其心腹,你知晓的,我父亲的左布政使之位也是他父亲施舍来的……咳咳……”薛易之想去触碰那条跛腿,可连手都没了知觉,他颓然作罢。
“父亲与母亲见是卫骧将我背回来的……便起了心思。他们心中早已有了抉择,一条腿换薛家的荣华富贵,似乎是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他们对外扬言是卫骧害我伤了腿,而卫骧并未辩驳过,或是因这条腿确确实实是因他所伤,而他无从辩驳。他们便借着卫骧的愧疚与卫家对我的歉意,得了官位与几间顶好的铺面。”
尹昭清握紧了拳,指骨泛着白。
似是又想到了多年前疼痛的滋味,他的面容有些狰狞,“我疼得死去活来……他们却一直拖着不给我治腿……定要王家与卫家先给个说法。待大夫来时,已是一日后了,大夫说……我的腿骨断口已坏,再也接不上了……”
“我厌恶雨日,也厌恶冬日,每每这些时候,腿上的疼痛便是在叫我回忆起那些不堪的过去。”
他低声喃喃:“真的很疼,每一年我都以为自己熬不过雨季与冬日了……可都过来了……都熬过来……”
说着,他突然笑出了声,他的语气中并无一丝愤恨,像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一般。
尹昭清拧着眉,听着他说完这些心中堵得慌,她从来不信薛易之说的话,可这一回她拼了命想告诉自己这一切多半又是薛易之拿来诓骗她的话,可她又觉着这其中不会有假了。
所以他才如此心狠地要置他们于死地?
可这些年对于卫骧而言又算什么?他怀着的那些愧意又有谁能来偿还?“薛易之,这对卫骧很不公。”
他分明可以说出一切,可偏偏将错就错,将所有错都归咎于一个不该承受之人。
“我知晓……”薛易之失笑,埋藏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似乎也并非难事,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沉压多年的石头都轻了不少,“可我又能如何?我那时也不过八岁,后来……我也不知该如何,只觉得我的腿废了,总该有一人来承担这罪责的……”
她忿忿:“那也不该是卫骧!”
“是啊……最不该的人就是他……”
“在学堂时我与他形影不离、同榻而憩,王家无子,他与王明珠也玩儿不到一处,便时常来薛家寻我……那时他就说他要做武官除奸佞杀外敌,毕生为国效忠,我说我要成为首屈一指的富商……让众人所见皆是繁荣盛世之景……”
“呵。”薛易之笑了声,“他已然兑现,而我比不上他,我离首屈一指还差了些……”
这些话耗尽了他大半气力,他又喘了好半晌气才继而道:“我与他……一直都是我食言在先,怨不得他,如今我与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他躺在竹板上,“尹昭清,我又不是什么善人……你说得对,恶人是要遭报应的……你瞧,这不就是吗?”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尹昭清凝视着他:“是要让我可怜你?”
薛易之看着她,眼底满是虚弱与奢求,“是啊……就当是罢……不是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话说出口,薛易之自己都笑了,“那你可否怜悯怜悯我?你待谁都好,都肯真心……可在我面前唯有疏离与怨恨。”那个会红着眼,对他满是心疼的尹昭清早已不在了。
尹昭清低头看了眼他的腿,瞳眸一暗。
薛易之察觉出她的目光,苦笑道:“你方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他一顿,“我只是想要如常人那般双腿健全,只盼着能丢去那根束缚我一生的木拐。”
他不是畏惧旁人是目光,亦不是在意他们在背后的闲言碎语,他不过是想能抛开束缚做自己想做之事……就如此时此刻,他能走在她身侧也是好的。但他连如卫骧那般将她护在身后都不可。
若是方才那一刀并未扎进黑衣人胸膛,死的不止有他一人。除了他不会有人知晓了,为了那一刀,是他自己将并未有疾的腿示于人前,这才给了人可乘之机,而他也才能借着黑衣人近身之时反给了他一刀。
那时他并未多想,他早已废了一条腿,再废一条似乎也无伤大雅。可如今又觉得后悔,他成了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废物,竟还要依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将他拖下山。
“尹昭清……我想要的,又何尝不是已成了奢望?”越是想要,便越是不得。而今他即便倾尽所有,都换不回了。
“这世间之事都逃不开‘得失’二字,可人总不该总着眼于失,既已寻不回了,为何不往好处想想?能骗骗自己也是好的。长子之位需承受地太多,若非你伤了腿,薛大人定不会应允你行商。这些年你不必受家中牵制,能做想做之事,就已胜过许多人了。”世家之中身不由己,她见得太多。
薛易之眸底的凉意愈渐散去,突然想到什么,他唇角噙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尹昭清,你如今这般宽慰我……算什么?是真心怜悯我……还是为了让我心软而试图从我口中得到胡凡庸的罪证?”
尹昭清顿了顿,说道:“就当是后者罢。”
薛易之嗤地一声笑了出了,却也止不住猛烈地咳了起来,“尹昭清……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咳咳,不论什么事什么人,都没有我自己的命来得重要……我没那么蠢,即便姓胡的要杀我,可我与他也是同船之人,船翻了,我也活不了——”
可见尹昭清并未面露恼色,还是一贯的清冷神态,他反倒有些说不下去了。
“尹昭清……我还不想死……”薛易之眼一闭,苦笑,“可我与卫骧注定只能活一个……”
他说得不错,这是既定的结局,可他眼下还活着,眼下什么也未发生,他口中的死局满是被命运牵制却不得脱身的无力感。
他们所有人其实都被既定的命运拖着走,他们走的每一步也只是在朝着既定的结局去罢了。
她突然想知道,老天给她写了什么结局,是得偿所愿?还是不得善终?
“尹昭清……若是卫骧死了,你会不会随他去?”
“不会。”她不假思索,“我还要替尹家翻案。”
意料之中,又似乎是意料之外,薛易之唇角浮起一抹笑,她身上的这骨韧劲儿实在叫人难以忽视,也难怪卫骧那般的人都折在她身上了。
他不是输给了卫骧,而是输给她。
“尹昭清……你何时生辰?”
薛易之突然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惹得她皱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没接话。
薛易之不见她回应,也不再追问,自顾道:“届时,我送你一生辰礼。”
“不必了。”尹昭清回绝,“若薛公子还有气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不如自己走下山。”
薛易之闷咳了两声,不说话了。
他们已翻过了半座山,再两个时辰便能下山。那时天已破晓,他们只要入了官道,便能脱离险境。
身后没了响声,尹昭清探上了薛易之鼻息,确定他还活着,这才往前去。
经这么一夜,山上潮湿,不少碎石滚落,她抵着竹架有些吃劲,手上也不知何时划了两道口子,只是掌心磨了许久,也察觉不出t疼痛来了。
薛易之没有药,每一阵颠簸都足以将他才结起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他方才一直说着话,便涣散了些许疼痛。可他即便再能忍,也经不住血流一两个时辰,他身上冰冷,宛如一具尸体。若想保命,最好是先寻个地方重新替他包扎伤口,待身子暖一些,再往前行路。
“薛易之,你识不识路?前面可有洞xue?”尹昭清吃力地将他拖下一个陡坡,薛易之不堪颠簸,又吐出一口淤血来。
“没有……”他回答的有些干脆,将她最后一丝希冀打破了。
尹昭清站在原地,叹了长长一口气。罢了。
正要往前去时,远处深林中突然传来了几声异响,是几道踩在枯枝上的脚步声,这声音不难忽视,看似并未刻意压制。
她秉着气又听了片刻,待确认是有人靠近时,她又折了回去,寻了块山石,将地上的薛易之拖了过去。
薛易之已没有查探周遭异样的气力,他只能察觉到尹昭清就蹲在他身侧,他还能听到她压低的气息声。他艰难地擡起手,将一直护在身前的刀塞进了她的手中,“你拿着……先走……不必管我……咳咳——”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尹昭清一把捂住了嘴。
不知是不是来人发现了他们,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不只一人,尹昭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若藏着,二人兴许还能躲过去,若是出去了,恐怕就要搭上两条性命。
两道黑影愈来愈近,为首的那人似乎有些急切。他在山中漫无目的地翻找着,连一旁只到了脚踝的杂草也不放过。
“昭清……”
“昭清!”
夜色之中,这道声音尤为清晰,尹昭清浑身一震,紧握住刀的手亦是一松,她不可置信地从山石后面站了起来。
这道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她不会认错的……可是……他为何会在这儿?
尹昭清跌跌撞撞走了出去,朝着那道身影唤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