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名尽散(四)(2/2)
去哪?他不知晓,做什么?他也不知晓。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左右都是死,但是跟上的话,万一能活下来呢!
夜色渐渐灰白,照在地上亮堂堂的一片,众人也不停留,依照着来时的路慢慢折返。走在长鹊街上时,半阖着的门扉依稀能听见几分唏嘘,不过里头究竟存了几分的敬佩,恐怕只有躲在里头的人才知晓了。
杨珺抱着怀中的稚子,淡淡的悲伤在心头蔓延,她不敢多看,却又生怕自己记不住这孩子的模样。视线下移,透过外头的襁褓能瞧见里头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擡手一拢,细小的骨骼分外明显。
再往下,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鞋裹在脚上,即便里头的棉絮跑了一半,也还是被主人好好爱护着。就是这一幕,看得她眼眶发热,鼻尖泛着酸涩。
原本他是能长大的,能瞧见日后的景色,与芸芸众生般坐在书堂,摇头晃脑地读着不懂的诗句,小小的身子却坐得乖巧。
而现在,他再也不会长大了,他的生命停留在了昨日。
深一脚浅一脚的林中,几人擡脚走着,默不作声。直到走近一处密林最深处,那里的树木茂密,无数的嫩芽开始舒展,瞧着都是一派生机勃勃。
谢浔停下了脚步,他弯腰捧起碎土,在手中拈了拈,这才出声道:“背靠青山,树木茂盛,是个埋葬的好地方。”
一声令下,那官吏颤颤巍巍地从身后拿出三把铲子,还有一个锄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拿着铲子就开始挖起来了。其动作的熟练程度,看来是经常做此事。
郎秋擡手揉了揉脑袋,一时竟分不清这个官吏是被迫还是自愿的了。
罢了时间耽搁不得,他随手拿起一个就跟了上去。许是人多,速度t都快了些,一个时辰后,七尺长,半人高的坑就这般显现在眼前。
估摸着差不多,四人也停了手,这时杨珺也抱着一大捧竹叶走了过来。毕竟于他们而言,总得干干净净地走一遭。是以,她用帕子将一家三口的面容擦拭了个干净,末了又将稚子脚上的虎头鞋露出的棉絮往里头塞了塞这才走远。
刚打春,枝叶才抽芽,根本摘不到什么大片的叶子,只得折了些四季常青的竹枝,也算是祓禊去灾(注十四)了。竹枝铺垫在下,一家三口安然地躺在上头,瘦小的孩童双眼紧闭,睡在爹娘身边。
乍一看还当是落了大雨,一家人都躺在榻上躲懒呢。
一抔黄土埋上,生离死别在此刻显现出来。杨珺擡手往里头添土,泪却盈满了眼眶,她瞧着稚子的面容越来越淡,直到黄土堆积,一个小丘显现在众人眼前。
寂静的树林中,极为细小的抽噎响彻在耳边。便是一向咋咋呼呼的郎秋都不免红了眼眶。
唯独谢浔,他怔愣地瞧着新土堆砌而成的小丘,面上的神色依旧如常,叫人瞧不出是喜是忧。长睫轻颤,投下的阴影盖住了大部分的情绪,他只觉得喉间腥甜,好似紧握的一切都开始从指尖流逝。
他想救百姓,想让他们活下去,这些无关尊严,无关仕途,所有的念头全都源自他一人的想法。
思忖间,只听得一道遥远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谢浔擡眼朝声响看去。只能瞧见郎秋张张合合的唇形,却听不出个所以然。
“他不走?”郎秋将目光移开,转而开始询问起杨珺。
“先不管他,他向了很久的难题到现在也寻不出个结果,索性想一想也是好的。”杨珺开口道,说罢还朝那抱着出头的官吏使了个眼色。后者面色一变,忙不叠擡步跟上。
至于去何处,他不知晓,反正能活下去就成。
待众人离去后,谢浔独坐于坟前,拧起的眉心好似山川之间的沟壑,从不会轻易消散,毕竟山海不可平,沟壑也亦然。
林间明月被割裂成许小多块,待落到他身上时,早就成了细碎的光亮。然而在明月照不到的地方,依旧会有许多的性命在饱受折磨,那么,他的存在就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萤火虽弱小,却也能照出一丝希望,有了它,活下去便不会再是奢望了。
谢浔擡手接过月光,被泥土晕染的指尖早就看不出了原样,可他却觉得茅塞顿开。终日苦思之事在这一刹那有了形状,仿佛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猛地起身,试图抓紧。
只不过这一次,他握住了线,自此走下来的每一步都格外坚毅。
如果说以前的想法都只是他一人之词,那么从现在开始,他要将那些莫须有的污名化于行动上,至于世人如何评判?
他动了动僵硬的眸子,缓缓站了起来。麻木感自脚底往上窜,不一会儿就贯彻全身,谢浔也不动作,就愣愣站在原地,倒是一双上挑的狐貍眼在此刻明亮的起来。
保下百姓,才是他的初心。
美名、骂名又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四季轮转的更叠,至于能留存多久,恐怕会随着人的生老病死而转瞬即逝。所以他不在乎,甚至不用理会。
唯有一点不同的是,他要脱离杨府,保住杨家百年下来积攒的美名,保住他们用生死所拼下来的美名。至于他,一人担下就好。
麻木感渐渐消退,他踩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小道上,走得格外谨慎。还未走远,他就瞧见一道身影站在树旁,偶尔一阵风拂过,带起丝丝缕缕的长发飘荡起来,细细看去,宛若林间摇摆的柳枝。
他擡步走进,却在将要撞上的刹那,止住了步子。
身后的响声越来越近,杨珺转过身来,仰头瞧着谢浔,她能看到他眼中的光亮和淡淡的坚毅。而那被谢浔刻意隔出来的距离也成了两人之间的天堑。
当然了以上都是后话,言归正传。谢浔笑得人畜无害,明亮的眸子能于月光所比拟,甚至比月光还盛大。因为在此刻他的眼中完完全全地只有杨珺一人,想来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坚定不移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