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9章 消化——当记忆、罪恶与数据在三个时空并行转化(2/2)
2. 共情测试使用的面部表情数据库版本较旧,最新研究显示跨文化表情识别存在显着差异,测试未控制文化变量。
3. 建议增加‘道德脱离机制’测量,这是我使用的关键心理技术,但现有测试未涵盖。
4. 我注意到测试过程中有生理数据监测。这些数据与我的主观报告之间的差异,可能是最有价值的研究点。”
沈舟读完,苦笑:“他在评估评估工具。这确实是一个研究者的本能。”
陶成文问:“他提到的‘道德脱离机制’,是什么?”
曹荣荣解释:“心理学概念。指人为自己的不道德行为找借口,从而避免内疚的心理过程。常见机制包括:道德辩护(‘这是为了更大的善’)、委婉标签(‘不是诈骗,是实验’)、责任扩散(‘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非人化(‘他们是实验体,不是人’)等等。危暐显然精通这些技术。”
“那么,”陶成文沉思,“他现在主动提出要测量这个,意味着什么?”
“可能意味着,”沈舟缓缓说,“他开始想要理解自己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而理解的第一步,就是测量。”
(四)记忆的回响:当诈骗细节被置于显微镜下
傍晚,修复中心决定利用危暐的测试数据和菲律宾社区的危机案例,重新审视张坚案中的一些关键细节——不是作为案件证据,而是作为理解“操纵机制”的教学材料。
这次复盘采用“对比分析”框架:将危暐对张坚的操纵,与他对菲律宾社区的建议并置对比。
鲍玉佳首先提出一组对比:
场景:危机中的信息控制
张坚案(2019年3月):当张坚因妻子病情恶化而焦虑时,危暐控制信息流入——只让他看到“组织关怀”的虚假承诺,屏蔽真实医疗资源信息。
菲律宾社区(今日):当食物中毒危机引发猜疑时,危暐建议“公开所有检查结果,无论好坏”。
分析: “同样是危机,同样是信息控制,但方向相反。前者是制造信息茧房加深依赖,后者是用透明打破谣言重建信任。”鲍玉佳说,“这可能是最直观的行为模式变化证据。”
马文平提出第二组对比:
场景:对“异常者”的处理
张坚案(2019年7月):当张坚开始出现崩溃迹象(长时间呆坐、搜索自杀信息)时,危暐选择观察而非干预,因为“需要完整的数据链”。
菲律宾社区(今日):当有病患情况加重时,危暐立即建议联系外部医院,启动紧急医疗资金。
分析: “前者是典型的‘实验者伦理’——将人的痛苦视为数据来源。后者是‘护理者伦理’——将人的痛苦视为需要缓解的苦难。”马文平说,“虽然他的建议仍然冷静、程序化,但价值导向已经改变。”
程俊杰和梁露从数据角度提出第三组对比:
场景:决策延迟时间
张坚案关键决策点:平均决策延迟1.3秒(基于日志时间戳分析)。
菲律宾社区危机处理:决策延迟3秒(基于音频分析)。
自我测试中的道德判断:决策延迟2.1秒。
分析: “决策延迟的增加,可能意味着认知加工的复杂性提升。”程俊杰说,“在操纵张坚时,他像执行预设程序。在处理社区危机时,他需要在多个价值维度间权衡。这消耗了更多认知资源。”
梁露补充:“更关键的是,在自我测试的道德困境中,他的决策延迟介于两者之间。这可能意味着,他正在重新构建自己的道德决策算法——不再是单纯的功利计算,但也没有完全内化社会常规的道德直觉。”
这些对比分析被整理成一份详细报告,准备提交给伦理委员会作为研究进展汇报。但在整理过程中,张帅帅发现了一个异常数据点。
(五)异常数据点:危暐的“母亲记忆偏差”
在分析危暐的测试数据时,张帅帅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自传体记忆测试”子项中(要求回忆特定年龄段的个人事件),危暐关于母亲去世的记忆描述,与韦娟提供的版本存在微妙差异。
韦娟的回忆(通过福州访谈记录):
“妈妈是2017年4月胃癌去世的。临终前三天已经无法说话,但一直看着病房门口。哥(危暐)当时在国外参加学术会议,最后一天才赶回来。妈妈看到他时,眼睛亮了一下,但已经说不出话了。”
危暐的测试回答:
“母亲2017年春季病逝。我在她去世前一周回国陪伴。她临终时很平静,没有痛苦。”
“一周”与“最后一天”,“看着门口”与“很平静”,这些差异可能只是记忆误差,但张帅帅的直觉告诉他,这值得深究。
他调取了危暐2017年的已知行踪记录(通过学术会议数据库、航班记录等公开信息交叉验证):
2017年3月15-18日:危暐在柏林参加“社会认知前沿会议”。
2017年3月22日:从柏林飞回北京的航班记录。
2017年3月25日:福州某医院记录显示“韦晖(危暐本名)办理母亲出院手续”。
2017年4月3日:母亲去世。
时间线显示,危暐确实在母亲去世前约一周回国,但“陪伴”的程度存疑——那周内,他还在远程处理学术事务,有多次国际通话记录。
更关键的是,张帅帅通过加密查询(利用修复中心权限)调取了医院的护理记录副本(已脱敏):
2017年3月28日 护理记录:
“患者韦林氏(危暐母亲)今日多次试图说话,但只能发出气音。反复看向门口。儿子韦晖在床边用笔记本电脑工作,患者注视儿子良久,儿子未察觉。”
2017年3月30日 护理记录:
“患者情况恶化。儿子韦晖今日与患者有三次简短对话,内容为‘妈,我在处理重要工作,等下陪你’。患者多数时间闭眼,但儿子离开房间时睁眼注视。”
这些记录与“很平静,没有痛苦”的描述存在明显反差。
张帅帅将发现汇报给陶成文和沈舟。
“记忆美化或扭曲?”沈舟推测,“这可能是心理防御机制——无法面对自己未尽陪伴之责的内疚,所以重构了记忆。”
陶成文思考更深:“如果他连对母亲的记忆都在无意识地修改,那么他对张坚案的记忆、对自我认知的描述,又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经过重构的?”
曹荣荣提出研究建议:“可以在下一阶段测试中加入‘记忆一致性检验’——让他多次回忆同一事件,观察叙述的变化。这能测量他的记忆重构倾向和情感回避模式。”
这个发现暂时保密,未放入给伦理委员会的公开报告。但它提醒了所有人:即使是在“自我研究”的框架下,研究对象提供的数据也可能经过无意识的过滤和重塑。
真相是多层的,而最深的真相往往藏在那些不一致的缝隙里。
(六)黄昏的交汇:三个时空的数据流开始互相渗透
晚上七点,修复中心的数据监测大厅,三块大屏并排显示:
左屏:菲律宾社区的数据流。危机基本解除,病患情况稳定。社区召开了第一次“危机复盘会”,成员们讨论如何改进食品安全管理。数据显示,危机后社区凝聚力指数不降反升,从72升至78。
中屏:云海市的数据流。“记忆疗愈工作坊”的匿名化记录正在录入记忆史诗平台。同时,“善意地图”上新增了47条互助记录,其中3条明确写着:“受张坚故事启发,决定帮助……”
右屏:危暐的自我研究数据。认知测试的初步分析报告生成,高亮显示他的认知模式特征:高逻辑性、高规则意识、低情感整合、道德框架自洽但前提非常规。
程俊杰突然发现异常:“等等,菲律宾社区的数据流里,出现了几个新的数据标签——‘创伤转化’‘记忆重构’。这些概念是从我们云海的数据分类里借用的!”
梁露核实:“确实。危暐在搭建菲律宾社区的数据架构时,最初使用的是标准的‘行为记录’‘资源分配’‘冲突事件’等分类。但从昨天开始,新增了‘情感意义’‘成长叙事’等维度,这些明显受到我们‘记忆疗愈’框架的影响。”
鲍玉佳调出变化时间线:“第一次出现这些新标签,是在伦理委员会会议结束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我们讨论‘创伤后成长’概念的那天。”
沈舟沉思:“他在观察我们的数据分类体系,并应用到他的社区管理中。这意味着两个实验场不是孤立的,知识和方法在双向流动。”
更令人惊讶的发现来自张帅帅:
“危暐在自我测试结束后,通过加密信道向菲律宾社区发送了一份‘社区规则补充草案’。里面新增了一条:‘成员有权申请修改社区档案中关于自己的负面记录,但需提供修改理由和证据,由社区委员会审核。’”
“这明显受到‘记忆疗愈’中‘重构记忆碎片’的影响。”曹荣荣说,“他在给社区成员提供‘修正叙事’的机会——这既是一种心理疗愈手段,也是一种社会控制技术,取决于如何使用。”
陶成文看着三块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们原本以为这是两个平行实验,我们在观察他,他在观察我们。但现在看来,实验场正在融合。我们的理念影响了他的社区管理,他的数据分类方法也可能反过来影响我们的分析框架。”
付书云依然警惕:“这会不会是他计划的一部分?通过模仿‘善’的行为,来获得我们的信任,然后进行更深的渗透?”
“有可能。”陶成文承认,“但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在长期模仿‘善’的过程中,无意识地开始内化‘善’的价值观呢?心理学上有‘行为改变态度’的理论——即使最初是伪装,长期扮演某种角色也会重塑自我认知。”
张斌轻声说:“就像我在《纽扣的重量》里看到的——有些体验者最初只是好奇,但在经历了‘修复模拟’环节后,真的开始在生活中做出不同的选择。行为真的可以改变人。”
夜幕降临。三块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大厅里闪烁,像三个互相缠绕的神经网络。
陶成文最后说:
“明天,伦理委员会将召开第二次会议,讨论菲律宾社区的伦理监督方案。但基于今天的发现,我们需要增加一个新议题:当研究者的实验场开始相互影响时,如何保持研究的独立性和伦理纯洁性?”
“因为我们现在面临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观察罪犯’的研究,而是一个动态的、多向的、可能产生意外涌现效应的复杂系统。”
“在这个系统里,每个人——危暐、我们、菲律宾社区的成员、云海市的市民——都在同时是研究者、研究对象,也是彼此实验条件的一部分。”
第八百九十九章,在三个时空的数据流交汇中结束。
下一章,第二次伦理委员会会议:当危暐的社区开始出现“云海化”迹象,当修复中心的数据分析框架开始吸收危暐的分类方法,当张斌发现自己的“记忆疗愈”理念被危暐用于社区管理,这场关于伦理边界和影响控制的会议将如何平衡开放与警惕?而危暐提出的“主动接受神经影像检查”的提议,又将把这场史无前例的自我研究推向何方?
消化已经开始,但被消化的事物也在改变消化者自身。这场实验,最终会消化罪恶,还是被罪恶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