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困兽之斗(重构扩充版)(1/2)
福州七月,不是诗意的盛夏,而是一场酷烈的刑罚。阳光被浓重的水汽折射,化作无形的、粘稠的胶质,包裹着整座城市。台江区那栋墙皮剥落、楼道里弥漫着霉味与老旧食物混合气味的居民楼,是这座庞大蒸笼里一个正在缓慢腐朽的格子。
格子内,危暐(VCD)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席上,像一具被抽去了大部分骨骼的标本。汗水不是滴落,而是从他消瘦的躯体内不断渗析而出,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依稀能辨出医院编码的病号服。空气凝滞,只有那台扇叶泛黄、摇头时发出令人牙酸噪音的旧电风扇,在徒劳地搅动着闷热。
手机屏幕的冷光,是他眼前世界里最刺眼的存在。水滴筹的界面,像一个冷酷的计时器,记录着生命与金钱之间残忍的兑换率。目标金额:30万。已筹金额:3.2万。这个数字,在过去一周里,增长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他颤抖着手指——那曾经在键盘上飞舞,编织过无数隐秘代码,调动过庞大虚拟资金的手指——如今连在触摸屏上精准点击,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将他今天的第五条筹款链接发送到一个名为“峥嵘岁月”的微信群里。
“各位亲朋好友,同学故旧,恳请再伸援手,助我渡过此劫……”
文字是谦卑的,甚至是卑微的。然而,回应寥寥。群里有五六十人,此刻在线显示的过半,却只有几个匿名的、不知来自何方的网友,捐出了几十元不等的小额款项。数字跳动了一下,微不足道。群聊界面,死寂如古井。那些曾经在酒桌上勾肩搭背、在项目成功后欢呼雀跃的头像,此刻都选择了沉默。他苦笑着,那笑容牵扯着干裂的嘴唇,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关掉屏幕,仿佛关闭了与外界最后一丝希望的联系,艰难地侧身,去取床头柜上的药。
那柜子上,摆着十几种药瓶,形态各异,颜色纷杂,像一支沉默的、成分复杂的军队,在与他身体内的叛军进行着一场绝望的拉锯战。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盒进口靶向药,包装精致,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那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一盒,八千元,只能支撑十天。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声音嘶哑,像垂死者的喘息。
危暐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下午三点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具等待收殓的尸骸。应该是张帅帅他们来了。他报了个地址,没想到,他们真的约好了一起来。
首先挤进门的是张帅帅,他块头大,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手里拎着一个翠皮西瓜,沉甸甸的,与他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形成诡异反差。当他看清竹席上的危暐时,那声准备好的、带着刻意轻松的“VCD”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模糊的气音。
眼前的危暐,比视频里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露出的脖颈和锁骨尖锐得像是要刺破皮肤。脸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还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物。汗水浸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更添几分狼狈。
“你……”张帅帅的声音干涩,他下意识地把西瓜放在墙角,仿佛那点清凉,根本无法对抗这屋里弥漫的死亡气息。
鲍玉佳跟在他身后,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谨慎的“笃笃”声。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与这昏暗、杂乱、充斥着药味的环境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的目光没有立刻落在危暐身上,而是像最精密的探测仪,快速而冷静地扫视着整个空间:脱落墙皮处糊着的发黄报纸,地上散落的药盒和缴费单,唯一的电器是那台破风扇,角落里堆放着廉价的方便面包装。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基于效率和资源错配而产生的本能评估。
“你就住这种地方?”曹荣荣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丝未能掩饰的惊诧。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连衣裙,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手机,站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要踏足这片与她生活相去甚远的境地。
危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化解这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尴尬与怜悯:“这里便宜,一个月八百。”他的声音嘶哑,微弱,需要凝神才能听清。
马文平最后一个默默走进来,他身材不高,皮肤黝黑,是常年在工地奔波的模样。他没有说话,目光在地上的药瓶上逡巡,然后蹲下身,默默地、一个一个地将它们捡起来,排列整齐。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这些药……”他抬起头,看向危暐,眼神里是朴素的困惑。
“最便宜的组合。”危暐平静地回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贵的,用不起。”
孙鹏飞动作最快,他已经掏出了棕色的皮质钱包,从里面取出厚厚一沓红色钞票,没有细数,直接放在了床头柜上,压住了一张医院的欠费通知单。“先用着。”他的话简短,直接,带着他一贯的务实风格。
“谢谢。”危暐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但这……只够买几盒止痛药。”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那盒进口药十分之一的量。”
一句话,让刚刚因为孙鹏飞动作而稍微活络的气氛,再次跌回冰点。金钱,这个他们曾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东西,此刻显露出它最冰冷和残酷的一面。
短暂的沉默被危暐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打破。他咳得撕心裂肺,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鲍玉佳从她昂贵的手包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递过去。动作依旧利落,不带多少温情,却是一种有效的干预。
喝下水,危暐的喘息才稍稍平复。他望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神有些恍惚。
两个月前,他的病情急性转慢性,医生建议使用那种一盒八千的进口靶向药,一个疗程六万,全部自费。医保在这座大山面前,形同虚设。他尝试联系过那些曾经的“合作伙伴”,那些在他掌握技术、能为他们“洗白”灰色收入时,对他奉若神明、恨不得将全部身家都交给他打理的人。
回应无一例外,是拒接,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是微信屏幕上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世态炎凉,他并非今天才懂,但每一次被具体地、赤裸地呈现在面前时,心脏依旧会传来一阵钝痛。
“真是讽刺。”危暐靠在墙上,虚弱地笑了笑,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看透后的荒凉,“当年他们求我‘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钱时,一个个恨不得叫我爹。现在,我快死了,他们倒像是避瘟神一样。”
鲍玉佳低头,用她那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滑动着危暐手机上的水滴筹页面。她看得很快,捕捉关键信息:大部分捐款来自陌生网友,累计捐助次数很多,但单笔金额极小。亲友捐助栏里,名字寥寥。“你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她问,语气平静,像是在分析一个商业案例的可行性。她所谓的“其他办法”,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指的是那条他们曾经共同行走过的、来钱快的灰色甚至黑色路径。
“最后的积蓄,都用在第一次移植手术上了。”危暐指了指床头柜,“这些药,还是靠之前一些网友的捐款买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以前的‘办法’……那些账户,那些路径,早就断了。而且,我也不能再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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