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11(2/2)
他朝身后递一个眼神,生兴便适时上前,听完皇帝的吩咐,笑道:“淑小主早早便吩咐奴才机灵些,她宫里的掌事太监与奴才们一道儿呢。”
【是宿僖!】
桑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迫不及待回头张望。
怎得又是他。
皇帝没由来的不喜宿僖,他不肯承认那点子醋意,便将之归结到宿僖心思深沉、心术不正上。
全然忘记自己压根没有听过宿僖的心声。
身为帝王,当着小女子的面和一个太监计较,只会显得掉价。
他只得放桑夏离开,任由她脱离身侧,一步步往坠在最后头的宿僖的方向走去。
夕阳落下,一层淡淡的霞光打在那两人身上,皇帝眯了眯眼,仿佛瞧见桑夏擡头对身旁的人展颜一笑。
再定睛一看,只瞧见两人规规矩矩的背影。
圣驾彻底离开此处。
假山深处,似有影影绰绰。
回去的路上,桑夏与宿僖并肩而行,蹙着眉数次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便哑了声儿。
她该说什么呢?
桑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了。
从前她说自己惧怕皇上不是假话。在她心中,陛下是贵人,是天子,绝不会与她这样卑贱的奴仆有丝毫交集。
后来她见到陛下与小主相处的模样,更觉陛下是天边的人物,遥不可及。
淑小主那么良善的性子,那么高贵的身份,在陛br />
可今日,她却瞧见了那么那么……温柔的陛下。
桑夏深呼吸一口气,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龙涎香的气味。
她想得出神。
宿僖走在她身旁,忽然问:“陛下说了什么。”
“……嗯?”她吓了一跳。
“陛下与你说了什么。”宿僖重复了一遍,“你很开心?”
明明,宿僖是为了她好,她不应当对宿僖有所隐瞒,可被他一问,桑夏忽然觉得有些羞恼。
“陛下……问了问我的名字,还,还……”她难以启齿,“还取了小字……”
“小字”二字细若蚊蝇,若不是宿僖听的仔细,恐怕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小字。”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静。
桑夏却有些不愿意说给他听。
“什么小字。”
他又问了一遍。
“……昭昭。”
终究是抵不过他的追问,桑夏带着一种自己也分不清楚的扭捏,冲他讨好地笑笑。
怎料宿僖听完,甚至没有问是哪两个字,神色怔怔:“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昭昭。
是个好名字,很衬她。
宿僖想。
陛下爱重她。
……是好事。
皇帝念的诗,桑夏听不懂,心中不觉得如何。可宿僖在她面前念的这两句,却叫她莫名窘迫。
“宿僖,我……我听不明白。”她羞窘地问,“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她这般不通文墨,会不会被宿僖嫌弃呀?
桑夏惴惴不安。
宿僖此刻却显得比她还要狼狈,仓皇别过头:“不,没什么。”
他若不卑不亢,桑夏便要羞怯。可若是他先展现出退缩之意,另一个人便忍不住一进再进,一再追问。
“宿僖,好宿僖,告诉我,好不好?”
不,不要。
“宿僖,宿僖。”
不。
“宿僖?”
……不。
宿僖不笑的时候,很有些拒人之外的冷漠。他抿着唇,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苍白唇瓣由外向内慢慢变得殷红,待到最深处时,似乎叫人瞧上一眼便要陷进去,再挣扎不出。
皇帝有意隐瞒,有关桑夏的消息并未走漏风声,外人只知淑婉仪盛宠在身,哪怕有孕在身也能勾的皇帝去她宫中,不清楚其中内情。
临近小年,宫中要举办家宴。
淑婉仪的身子快七八个月了,她这一胎怀得辛苦,胳膊上、腿上有不少浮肿,晚上也时常起夜。但太医说,从脉象看,她腹中的两位皇子十分康健,便是自己再受累,淑婉仪都心甘情愿。
只是越临近家宴,几个贴身宫女就越警惕。
自打从行宫回来后,淑婉仪就没有再轻易踏出宫门,除开请安外,中秋、乞巧,她都推脱不去。
她怀的双胎,肚子瞧着就比旁人更触目惊心一些,等五个月大的时候皇后就干脆免了她的请安,交代她在宫中好好调养身子。
只是年关的家宴实在推脱不得,且这家宴是一年中为数不多能与家人见面的时候,就算只是隔得远远儿的瞧上一眼都好,淑婉仪不愿错过。
既然小主要去家宴,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皇帝几次过来,桑夏都在为这件事忧心。
接触了这么久,她隐约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只是一来皇帝不曾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二来她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三来……宿僖说不必急于一时,此事便一拖再拖。
桑夏胆颤心惊,生怕这样下去惹怒陛下,不曾想皇帝不知为何,竟也作出默许之态。
皇帝面上不显,实则很有些乐在其中。
他在位近十年,大权独揽,而立之年的男子,近半年来却仿佛重新回到了年少慕艾的少年时期,周身都洋溢着古怪而青涩的气息。
他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体会到这种……叫他日思夜想,却又不舍得触碰的感觉。
尤其不论他对桑夏多么特别,不论他给予多大的特权,桑夏始终不曾改变过自己的态度,甚至不会因为他身为帝王的身份而对他动心。
很多时候皇帝都忍不住想,该叫那些大臣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宠辱不惊。
他一面为桑夏的澄澈清明而自豪,一面为自己始终没能真正走进她心里而纠结,愈是在意,便愈是揪心。
借着来瞧淑婉仪的由头,他趁机来见见桑夏。
她坐在廊下,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雪,院中积雪尚未消融,白皑皑一片甚是晃眼。桑夏瞧了一会儿便神游天外,眼睛因干涩而渗出一些水光。
“在想什么。”
皇帝毫不避嫌走到她身边坐下。
桑夏心里藏着事儿,此刻过于静谧,一股莫名的倦意涌上心头,她抱着膝盖坐成小小一团,侧头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嗯。”因这软软的、带了点鼻音的呼唤,他只觉得心里软得不成样子,拖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头,“小心受风寒。”
她的肩膀小巧圆润,因蜷缩抱膝的姿态,大氅止不住往下滑落,皇帝伸手拦住,想了一会儿,慢慢靠近,环过她身前,替她系上带子。
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指节莹白如玉,没有一丝疤痕,瞧着比绝大多数女子的手都要娇嫩,但桑夏知道他并非全然娇贵,他的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是练习骑射时留下的。
她的睫毛很长,垂下眼帘时便如同一扇小窗,将那双明亮的、遮不住心思的双眸遮挡起来。
皇帝侧头看了一会儿,手指微动,最后克制地收了回来。
“奴婢在想小主的事。”桑夏有些羞涩,似乎在为自己的杞人忧天感到不好意思,“家宴……会不会不安全呀?”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对陛下说这些。
皇宫,是陛下的家呀。
她天真又单纯地想。
怎么可以在陛
皇帝忽而失了声。
家。
他将这个音节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一番,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
皇宫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于他而言,身份、地位,是权柄,亦是牢笼。
怎么舍得对她说这些呢。
迎上她依赖的目光,皇帝轻轻笑起来:“放心,朕会看顾好你家小主。”
得了陛下的承诺,桑夏便放心了大半。
越到年关越是繁忙,皇帝略略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玄色衣袍将将消失在宫门口,去屋内拿暖炉的宿僖便走了出来。
“陛下来过了。”
他明知故问。
“嗯。”桑夏拉了拉身上的大氅,擡头问他,“宿僖,你要过来暖一暖身子吗?”
宿僖的呼吸一窒。
他很快反应过来,迎上桑夏固执的、又带点挑衅的双眼,眉尾轻扬,当真贴着她坐下。
像一个大冰炉。
桑夏被自己脑海中不伦不类的形容逗笑,连大氅被分去大半都毫不在意。
怀里被塞了一个暖呼呼的手炉。
她低头看了看,那裹着手炉的布袋子,还是她给宿僖做的,角落里绣了一小片竹叶。桑夏摸了摸那细密的针脚,又施加了一点力道,摸了摸里头的纹路。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角度。
宿僖低头看她。
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一滴雪水,轻轻的,又重重的,挂在她的睫毛上。小扇般的睫毛颤了又颤,那滴水珠却还是固执地挂在上面。
宿僖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它抹去。
指腹有一点点微不可及的湿润,碾磨几下,很快变回干燥。
年关到了。
大殿的四个角上都摆了炭火,屋外寒风烈烈,走进殿内便即刻暖和起来。
淑婉仪受不得冻,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
进了屋,她先是脱下最外面的玄色大氅,再是里头一件青蓝色披风。
德妃朝她多看两眼,开口问道:“淑妹妹方才披的那件是……?”跟在淑婉仪身后拿衣服的是个眼生的小宫女,低着头看不清眉眼,闻言朝她身后躲了躲。
倒是很少在大殿之上见到这么没规矩的宫人了。
德妃还想再多看两眼她手里的衣服,淑婉仪向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姐姐见谅,妹妹身边的宫人胆子小的很。”
倒把德妃的疑问轻巧揭过。
金殿上,皇帝似有所感,朝此处遥遥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