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斩神(12) 第一缕晨光穿透雾霭之时……(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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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旦时分,郁塞林间白雾如涛,马踏腐叶惊起宿鸟,翅声簌簌破开凝滞的晨霭。
苏牧伏于马背,锦袍上满是血渍,目光同林间白雾一样茫然。
奔逃的这一路,他脑海中浮现最多的,不是卢峰被梁有依斩于刀下时那双惊惧的眼,而是那传信的殿卫身后,一众官眷、朝臣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犹记得,那些目光中有震怒、有不解、亦有埋怨,他的妻妾与三个儿子就站在身侧,他们将头深深埋下,像是急于与他撇清关系,像是急于告诉世人,那些血肉买卖都是他苏牧一人所为,他们既不认同,也未曾参与。
可他们明明应该站在他这一边的。
二十年来,他一直记得龙元年间的那场战争。
当时他刚被调往泸州担任县丞,契丹大军犯境,泸州城内的世家与官员争先逃难,临行前掠走了粮食物资不说,弃城之举更引得民心惶惶,邻里相争、手足相残,不少人为了活命不惜以至亲骨肉为食,一时之间,城内一片狼藉,生灵涂炭。
大难当头,唯苏牧一人选择坚守,他冒死溜出府邸,与周边村镇合力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建立庇所,命府卫拼死守住良田,为赶来支援的龙元军供给军饷,最后关头,也是他提出假降投毒的计策,力挽狂澜,守住了泸州城。
自那时起,苏牧便明白,社稷的根基在于君信臣忠、诸臣和睦,一旦根基动摇,那便是山河破碎、黎民倒悬。
庙堂之上,只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却无独善其身的道理。
回看硝烟散尽后的这二十年,他也确实做到了。
执掌户部以来,他不涉党政、不结私党,凭一己之力使朝中半数将相摒弃前嫌、共赴国事,在他接手轩辕宴前,各地用于赈灾的钱粮从未到位得如此迅捷,小小一颗仙丹却能使六部倾力协作无一人推诿,这便是以少数之哀,换万民之安。
至于那些孩子,他们到最后都抱着将赴极乐净土的美梦,心中全无畏怯,而那些丧子的庶民也早在日复一日的苦难里磨尽了悲声,失去一个孩子,再生一个便是,若非如此,过去的这五年,轩辕宴也不会进行得如此顺遂。
可到头来,这一切,却成了他一人的罪过。
第一缕晨光穿透雾霭之时,苏牧抛下了那身官袍。
绯色长袍迎风飞起,前襟锦鸡展翅欲飞,斑驳的血渍如同掉落的枯叶,翩然坠地。
够了,他想。
若他一心为国换来的却是这众叛亲离、弃如敝履的结果,那又何妨背下这罪臣的污名,自此隐世归林,不问政事,做个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呢?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林雾间却多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玄衣如夜,□□乌骓踏尘,身形如魍魉游林般在枯黄杉木中时隐时现、忽近忽远。
他身上未披胄甲,形单影只,不像是朝廷的官兵。
那么,难道是林间的猎户?
苏牧不再多想,只是夹紧马腹,加快速度朝南奔去。
只要翻过这座山,再沿官道向西奔行数里,便是秦阳了。
轩辕设宴十载,各地王侯早已染上丹瘾,若神宴一朝倾覆,炼丹秘术便只剩他一人知晓,只要以此作为筹码,秦阳王定愿倾囊相护,许他一方安身之所。
苏牧凝神思忖之际,忽闻耳后破空之声骤起,“嗖”地一声,一支白翎箭擦鬓而过,携着凛冽寒气深深楔入身侧杉木,苏牧猛然回首,却见十步开外,那玄衣箭手正与他并驾齐驱......
见此箭未中,那人甩动马缰放出一声厉喝——“驾!”
嗓音如金戈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意。
苏牧心头一凛,当即勒转马头钻入杉林深处,枯黄的针叶在急促的马蹄下簌簌飞溅,晨雾中只余蜿蜒而去的零星蹄印。
然而,不过几个呼吸间,前方雾霭忽被一道黑影撕裂,苏牧擡起头,惊觉那人已绕至前路,他弯过背脊,以惊人的骑术倒悬马侧,腰肢柔韧似柳,整个人几乎与马腹平行,唯有那双踏着银镫的马靴仍牢牢扣住鞍鞯。
而后,苏牧眼看着他再次张圆了手上的长弓。
那时,苏牧才发觉马背上坐着的,竟是一个女子。
她握弓的左手上裹着一圈猩红色的布帛,右手扣弦如揽月,晨光穿过杉木间隙,在她紧绷的弓弦上凝成一点寒芒,发顶的马尾早已散开半绺,凌乱的青丝黏在沁着薄汗的额角,却遮不住眼底凌厉的杀意。
苏牧认出来了。
她是白秋芙,也是曲臻,是个他自始至终都未曾放在眼里的商贾之女。
白翎箭离弦的刹那,悬于马背的身形骤然舒展,飞驰的箭镞直冲眉心,苏牧自知避无可避,只是那一刻,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竟倏然拂过那日顺丰茶楼内的情景。
“苏尚书,你我志向不同,不相为谋,但这书,草民还是要刊印的。”
曲伯康说罢拂袖起身,苏牧望着他手边已然见底的茶盏,唇角浮起一抹讥笑。
“为何?”
他头也不擡地问:“本官已与你剖明利害,轩辕宴上所为,皆系社稷千秋之计,若君臣离心,朝堂倾轧,届时江山不稳,又何以安天下?”
“苏尚书所言极是,然依草民所见......”
年过四旬的季恒掌书眉目低垂,身姿却挺拔如松柏,声色温润而坚定:
“天下之事,还是该交由天下人来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