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故人 有几分故人之姿(1/2)
第55章 故人 有几分故人之姿
天色渐黑, 前来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国公府整夜灯火通明。
老夫人领着萧成钧和萧大爷、萧二爷在前院迎接客人,薛氏和秦氏并长姐萧明蓉则在应酬来府的各家女眷。
老夫人不复原先病容憔悴的模样, 头戴朱红珍珠抹额,白发簪冠, 身着诰命制服, 通身的雍容气度, 端坐在堂中, 对前来道贺的客人频频颔首微笑。
沈明语夹杂在一群小辈间, 看满堂金玉,锦衣华服,心下渐生感慨。
短短一年而已,蜷缩在祠堂角落的少年已经蜕变,身形更高大了, 面容依旧俊朗,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日后的迫人气势。
他被簇拥在人群中央, 风头俨然压过了一众世家子弟, 鹤立鸡群般夺目。
到如今, 还有谁不知,魏国公府长孙连中两元后, 又被钦点为探花, 且是户部尚书章仕儒的得意门生,将来前途无量。
再无人提起他所谓的煞星命格, 无人敢随意轻视。
沈明语唇角笑意扬起,与萧成钧不经意望过来的目光倏尔撞上。
无须多言,单只是眼神轻轻相触,他也读懂了她眸光里的骄傲。
高朋满座之中, 四目相对,无言胜过千万语。
萧成钧心念一动,婉拒了旁人的攀谈,忽地转过身。
他逆光而行,身量挺拔,宛若永不弯折的孤松,步履坚定,朝角落的沈明语走来。
不知为何,他含笑看她的眼神,莫名叫她心跳漏了一拍。
分明方才抱都抱了,可现在身处一室喧闹里,她却开始觉得局促不安。
沈明语愣在原地,手脚僵硬,看那挺直身影为她俯身弯腰,在她耳畔说:“敏敏,跟我去趟后院,我有话告诉你。”
他说话时薄热的吐息落下来,拂得她脖颈发痒。
沈明语下意识退后,躲开了些,声音弱下来,“哥,要不咱们晚点说?这么多客人等着你呢……”
她肩上骤然一沉。
萧成钧无声地笑了笑,掌心按住她稚嫩的肩膀,微微用力,“可我偏想现在说。”
无奈之下,沈明语只好抿着唇,随他揽着自己的肩带了过去。
两人正要走出后门时,院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急促的呼喊。
“老夫人——!平阳郡主来了!还有!还有……”
通传的小厮表情急切,大喘着粗气。
沈明语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崔嬷嬷蹙眉,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还有谁到了?”
“晋、晋王殿下!”小厮憋红了脸,拼命比划着,“……的女儿,玉川县主来了!”
这声音实在响亮,满屋子人都听得真切了。
满堂热闹倏地静了下来。
老夫人端坐着,身形僵硬了一瞬,慢慢扶着崔么么站起来,对萧成钧唤道:“三郎,随我去门前迎接贵客。”
沈明语察觉到搭在她肩头的手稍稍下压了点力道。
她小声劝道:“三哥,你去忙吧,有事咱们明日再说。”
萧成钧垂眸望了她一眼,眼底的温和褪去,又换成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他迈步回去,却又停住,顿了顿步子,才缓缓走到老夫人身边,左手扶住她,只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沈明语不免疑惑。
三哥似乎很不想去接待那位玉川县主,但他俩天南地北的,怎会有交集?
玉川县主本名李瑶月,她原是晋王的堂侄女,因着父母双双战死沙场,晋王怜其身世凄凉,自己又没有孩子,就将她抱来养在膝下,打小百般疼爱呵护,视如己出。
年前,李瑶月及笄后,晋王为其请封,因着太后病中感念他孝心,又或者是为了安抚他不得进京的怨闷,圣上破格封其为玉川县主,召她入京,准许她留在慈安宫侍疾。
但这位玉川县主来京后一直称病不出,闭门谢客,谁知第一回出宫,竟是来贺喜新科探花?
一片嘈杂声中,众人跟在老夫人身后去往前院,都想一睹芳泽。
沈明语被萧明景拖着,勉强跟着他的疾步,很快到了门前。
她踮起脚尖,越过拥挤人群,朝外望去。
便见长街上停了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平阳郡主领着林昭筠正从前面那辆马车下来,后面的马车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时,平阳郡主看向站在马车边的袁为善,催了一声,“阿善,还不快去请县主下车?”
袁为善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走到马车前。
就在这时,车帘倏地一掀。
“不必了,姑姑。”
一道清甜嗓音传出来,甚是动听。
话刚落音,车上下来个身量苗条的姑娘,身穿缠枝牡丹纹的水红蜀锦,脖颈上戴着如意七宝璎珞,乌黑的云鬓镶金嵌玉,一双凤眼眸光流转间,神采熠熠。
少女微微仰头,冲众人展颜一笑。
不得不承认,在沈明语见过的女子之中,李瑶月美得最为出众。
林昭筠和江容钰固然也生得出挑,只是一个活泼娇俏,一个柔媚明艳,都不及李瑶月这般美得令人惊叹,恰如百花争艳中盛绽的牡丹,倾城之色衬得众花黯淡。
平阳郡主走到她身边,笑着同老夫人说:“这位是晋王的姑娘,唤作瑶月,跟着我过来玩玩。”
李瑶月笑着老夫人行礼,声音软糯清甜:“原早该来府上拜访,只是先前病中不便出门。父王让我代他给您老请安,愿您松鹤延年,福祚绵长。”
老夫人承了她的礼,微微颔首,“县主莅临寒舍,老身深感荣幸。”
她转过头,对萧成钧道:“这位是愚孙三郎,圣上刚钦点的新科探花。”
李瑶月一双凤眸落在萧成钧身上,眸光微亮,“三哥哥,别来无恙。”
萧成钧只是微微点头,唤了声“县主”,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被萧明景挤得险些摔倒的沈明语浑身一僵。
三哥和这位县主当真是有交集的。
她忽然想起来梦中的一个细节。
梦里,新帝刚登基时,曾有意给萧成钧赐婚,想让他尚公主。
只是他始终不从,惹得龙颜不悦,加之他本就因推行新政惹了众怒,最终遭到了贬斥。
沈明语心里莫名发闷。
难不成,这就是将来新帝想赐婚给三哥的那位公主?
在她晃神之际,那厢已经寒暄完毕,老夫人请众人回院里入席就座。
今夜宴席只是款待宾客,算不上庆宴,晚膳排场并不大,但也没有怠慢诸位贵客。
萧成钧随萧大爷等人去前院招待应酬,沈明语照常随着小辈们陪老夫人在春晖堂用膳,
平阳郡主坐在老夫人左侧,老夫人又特意让李瑶月在她右侧坐下。
萧明景拉沈明语的胳膊,悄悄说:“这县主好大的派头,向来都是你坐在祖母身侧的。”
沈明语心不在焉扒拉饭菜,说:“待客之道……”
她忽然不想说场面话了,闷闷地低头,没有再吭声。
她吃得不多,仪态端正,一饮一食皆优雅从容,甚至到赏心悦目的地步。
连萧明景都看出来她的反常,散席后,便拿胳膊肘悄悄儿戳她,“六弟,你这是怎的了?”
许是他动作太过明显,惹得李瑶月忍不住望过来。
她满眼好奇,脆生生道:“我早听闻沈世子光风霁月,风姿秀逸,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沈明语讪讪地笑,“县主谬赞了。”
平阳郡主笑着接话道:“世子性情温和,颇擅棋艺,你二人年纪相仿,得空倒可以切磋一二。”
李瑶月自幼跟着晋王学棋,眼高于顶,自觉同龄人无人能出其右,掩唇笑道:“既然姑姑这么说,那我可要会一会世子了,择日不如撞日,还请世子今夜务必赏脸。”
不等沈明语婉拒,她又笑问:“不知世子师承何处?”
沈明语笑容僵硬而不失礼貌,“我师承章老。”
李瑶月微微错愕,继而神情郑重起来,“章老素有棋圣之名,料想世子棋艺也是拔尖的,这下我非讨教一番不可了。”
沈明语暗自叫苦。
她若赢了,折煞贵客面子,她若输了,有损章老名声。
正是骑虎难下之时,忽听得门外有淡淡的嗓音响起:“县主,切磋棋艺耗时过长,误了回宫的时辰就不好了。”
沈明语擡起眼来,见萧成钧缓步进来,走到她身前,随意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亲昵。
李瑶月看他过来,抿唇笑道:“三哥哥,数月不见,怎这般生分,一口一个县主,倒叫我不自在了。”
萧成钧面无表情,声音一贯地平静,“原先不知县主尊贵,有所失礼。”
李瑶月瞟了沈明语一眼,说:“既然不能切磋棋艺,那便切磋切磋剑法,如何?”
她虽是冲沈明语说话,目光却始终停在萧成钧身上,“沈老将军年轻时剑法卓绝,颇负盛名,他的孙儿应当也不差吧?”
沈明语脑仁儿发疼。
这姑娘怎的不依不饶,非要和她切磋?
李瑶月既然敢提出比试,自然对自己的剑法颇有信心。而她根本是个半吊子,怎么比?
显然萧成钧也知道这点,淡淡道:“六弟自幼体弱,不曾习武,县主若真想切磋,某可奉陪一二。”
李瑶月瘪嘴道:“三哥哥,你又不会耍剑,我和你比什么?岂非是我胜之不武,。
萧成钧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冷声道:“那县主分明也知道我六弟不擅武艺,又何必胡搅蛮缠?”
被他当众落了面子,李瑶月面上有些发热,咬了咬唇,却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听他二人争辩,沈明语忍耐到了极致,蓦地站起身。
“县主身为贵客,执意在今日与我切磋大可不必,但我也不愿轻易叫人看低了去。”
她目光直视着李瑶月,声音铿锵有力,“我虽与阿爷不可相提并论,却并非不学无术,我虽自幼体弱,却不曾妄自菲薄,今日便作一套剑舞,向诸位献丑了。”
她朝前一步,高声唤道:“拿我的银鳞剑来!”
半夏很快取来了那柄软剑。沈明语手握剑柄,指尖慢慢滑过银色剑身,“叮”地轻轻一弹。
除了喝醉在一旁趴睡的袁为善,众人都有些诧异。
谁不知沈小世子性子温吞,弱不禁风,他当真会舞剑?
沈明语屏住呼吸,随意挽了两个剑花,对一旁的乐伶道:“奏曲,十面埋伏。”
她无暇顾及旁人的眼光,深吸一口气,五指骤然收紧。
朦胧灯火洒落下来,她手中长剑如霜,剑锋微泛银光,映出她那张莹白面容。
忽然,一阵琵琶声骤起,如惊雷破空,打破一室沉寂。
那曲调急促而凌厉,如千军万马奔腾,战鼓擂动,刀光剑影交错。
沈明语身形随乐而动,剑尖轻挑,如游龙戏水,衣袂翻飞间,宛若仙人坠入凡尘。她每一步都踏在乐声节点上,剑光如虹,似要刺破这浓郁夜色。
乐声渐急,犹如金戈铁马的碰撞声,她的剑势也愈发凌厉,剑锋所至,竟隐隐裹挟战场肃杀之气。
十面埋伏,原是沈明语最不喜欢的曲调。
年幼时,时常听养育自己的老嬷嬷青姑弹奏这首曲子,她总嫌沉闷悲凉,嚷嚷着不听。
可直至回京后,沈明语才渐渐体味到曲中滋味。
今日透过这曲乐,似乎看见那被困垓下的霸王,看见无尽烽火哀鸿,唤起她心中千思万绪。
十六年了,她已经不是四方小院、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得承担起责任,不得不继续掩饰身份,小心周旋党争之间,装傻充愣;她曾为了获取太子信任险些溺毙,也曾被迫放血救治最厌恶之人的性命,诸多无奈。
她没法离京,顶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寄人篱下,她也没法主宰自己人生,披上并不喜欢的男儿身份,只是为了避免草草嫁人红颜枯萎,百般委屈。
恍然回顾,十六年人生充斥着谎言、欺骗、无奈、压抑。
有人欺骗她,她也在欺骗别人,连往后该以何种身份站在众人面前,该如何为自己而活,也依旧茫然。
何尝不是十面埋伏?
沈明语面色逐渐肃穆,眼神冷洌如冰,眼尾却积蓄起了热意。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琵琶声骤停,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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