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花笺与榕叶(2/2)
薛君怜 敬上
于天寒岁末
她仔细地将信纸摺好,放进信封,又想了想,从针线篮里挑出一小块她前几日用边角料做的、绣着一枝迎寒独放小梅花的手帕,一起塞了进去。
这算是她回赠的、带着北地冬日气息的“土仪”吧。
信,由驿使带着,踏着风雪,一路向南而去。
薛君怜的生活依旧,每日里琢磨她的穿搭,应对冬日的严寒。
只是心里,从此埋下了一颗期待的种子,期待着南国那场未知的、绚烂的表演,也数着日子,盼望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温馨的团圆年。
而遥远的南方,收到回信与那方小小梅花手帕的蓝天佑,看着信纸上稚嫩却真诚的笔触,以及那“过完年再去”的请求,露出一丝理解而无奈的笑意,然后开始着手,为她精心准备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
多萝国的王都,坐落在一片富饶的盆地之中,四周有苍翠的山峦环抱,阻挡了大部分南下的凛冽寒气。
故而,即便是在这隆冬时节,此地的雪也下得颇为克制,轻柔的、湿润的,如同细密的糖霜,薄薄地覆盖在王宫那金顶朱墙和阔大的热带植物叶片上,阳光一照,便迅速消融成晶莹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又湿润的、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气息,与北国那种干冷刺骨、积雪盈尺的冬日截然不同。
王宫深处,暖阁内却是一派融融春意。
四角摆放着巨大的鎏金火盆,里面燃烧的不是炭,而是某种带着清甜果香的本地香料木,暖气氤氲,驱散了仅存的一丝寒意。
多萝国的女王,蓝天,正斜倚在铺着柔软雪豹皮的软榻上。
她年近四旬半,因保养得宜,面容依旧美艳,眉宇间却积威日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此刻,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关于胞弟蓝天佑近月来支用款项的清单。
越看,她那描画精致的远山眉便蹙得越紧。
“珊瑚明珠一斛,赤金丝线五斤,孔雀尾羽百根,暹罗进贡的月光纱十匹……”她低声念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将头埋得更低。
“还有,从南海快船运来的鲛人绡,聘王都三位最负盛名的织工与两位绣娘,专司听用……我那好弟弟近来是在筹备什么盛典?本王怎么未曾听闻?”
侍从官战战兢兢地回禀:“回陛下,王爷……王爷并未言明是何盛典,只吩咐,一切都要用最好的,且……且风格要偏向北地,尤其是中原一带的雅致,又要融入我多萝国的鲜亮色彩。”
“北地?中原?”蓝天放下清单,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这个弟弟,自幼聪慧,却因与她年岁相差近二十,几乎是她一手带大,性情散漫不羁,素来只爱风月,不理政事,倒也让她省心。
只是近来,这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她挥退左右,暖阁内只剩下姐弟二人……以及侍立在女王身后,如同影子般的老女官。
恰在此时,蓝天佑一身常服,外罩一件色彩斑斓的孔雀羽大氅,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在花园里踏雪寻梅(那梅是特意从中原移栽的,在此地开得并不精神)的闲适笑意。
“王姐寻我?”
蓝天抬起眼,目光在他那件过分华丽招摇的大氅上停留一瞬,将手中的清单轻轻推到他面前。“我的好弟弟,你来给王姐解释解释,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蓝天佑扫了一眼,浑不在意地笑道:“哦,这个啊。王姐不是常说我游手好闲,不知经营吗?我此番正要正经营生一件大事,准备在王都办一场前所未有的‘时装表演’。”
“时装表演?”蓝天挑眉,这个词对她而言颇为新鲜。
“正是。”蓝天佑来了兴致,在女王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就是将各式华服美饰,由活色生香的模特穿戴起来,在特定的场所行走、展示,配以音乐灯光,让观者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服饰之美,搭配之妙。这可是从北地传来的新鲜玩意儿!”他有意模糊了“北地”的具体指向。
蓝天却不吃他这一套,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北地?哪个北地?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耗费巨资?光是那鲛人绡,一年进贡也不过二十匹,你一口气便要了半数去。还有那些工匠,几乎是垄断了王都最好的手艺人了。”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凤目中带着探究的锐光,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与更深层的疑虑,“我的好弟弟,你老实告诉王姐,你如此尽心尽力,为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是你在外头留下的什么风流债?是个……小姑娘?”
她想起清单里那些明显偏小尺寸的用料要求,以及那些精致却不失童趣的配饰描述,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心头。
弟弟年近二十好几,虽未正式纳妃,但贵族子弟这个年纪,有几个私生子女也不算稀奇。
只是,若真如此,他这般大张旗鼓,未免……
蓝天佑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得哭笑不得。“王姐!你……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几乎要跳起来。
薛君怜?他的私生女?
这都什么跟什么!
那孩子才十岁!
他认识她时,她还是个豆芽菜般的小不点,因为一套别出心裁的旧衣新穿之法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来二去才发现她在服饰搭配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引为忘年小友。
他欣赏她的灵气,怜惜她的家境,更看重她那份打破陈规的创造力,这才起了心思要帮她一把,也为沉闷的多萝国服饰界吹进一股新风。
也想着给自己多赚点养老钱……
可这其中的缘由,三言两语如何能向王姐说清?
难道要说他一个堂堂王爷,与一个北地寒门的十岁幼女书信往来,讨论衣裙配色、发饰搭配?
王姐只怕会更觉得他荒唐,或者怀疑他别有用心。
他张了张嘴,看着王姐那混合着关切、审视和一丝“我懂”的了然目光,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罢了罢了,越描越黑。
他泄气般地坐了回去,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王姐,你就别瞎猜了。不是什么风流债,更不是什么私生女。只是一个……一个颇有意思的小友罢了。我做这些,只是因为高兴,觉得这事儿有意思,想做,便做了。”
他抬眼看向窗外,庭院中,几株耐寒的朱槿仍在薄雪中开着碗口大的红花,倔强而热烈。
“我们多萝国,不是向来如此吗?做事但凭心意,求个高兴痛快。何必事事都要追根究底,问个分明?”
蓝天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是不愿多说了。
她这个弟弟,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执拗得很。
他既然咬定只是“高兴”,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所以然。
至于那北地的小友……她沉吟片刻。只要不是涉及王族血脉、国体安稳的的大事,他愿意花些钱帛找点乐子,便由他去吧。
总比他终日无所事事,卖点没什么要紧的衣服服饰,或卷入不必要的权力纷争要好。
她重新靠回软榻,端起手边温热的花蜜水,轻轻呷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慵懒与威严:“罢了。你既说高兴,那便随你。只是我的好弟弟,分寸自己把握。莫要太过招摇,惹来非议。”
蓝天佑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起身,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谢王姐。王姐放心,臣弟自有分寸。”
至于那“分寸”具体何在,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他心中所想的,唯有那北国风雪中,一个眼眸亮如星辰的小女孩,以及即将在她手中绽放的、跨越千山万水的华彩。
暖阁外,轻柔的雪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这个温暖国度的短暂冬季,也掩盖了方才那场小小的、关于一个北地女孩的波澜。
多萝国的行事准则,向来如此,随心所欲,如风般难以捉摸。
蓝天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呢?况且,事以密成,未成之事,不必与外人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