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前尘寂锁(2/2)
“霜降妹妹让我将此物交还公子。” 林悦递来一只素绢小盒。绢帕上绣了兰草,针脚稚拙,显是亲手所制,“她说这是去年您于黄山为她求的平安符,今物归原主。”
夏至接过,触手生凉。素绢犹染淡淡兰香 —— 正是霜降素日熏衣之味。他识得此盒:去年黄山寺中,他于香炉前跪足一个时辰,膝骨僵麻,方求得这符。住持曾言 “心诚则灵,可护心上人平安”,彼时暗笑僧迂,而今方知天真。
彼时霜降接过木盒,珍重拢入怀中,纤指反复抚过盒上雕纹:“有此物在,纵使离散,亦能重逢。” 她曾将符匣藏于贴身香囊,说要日夜相随,而今竟要归还 —— 这是要斩断前缘么?
“她… 可还有话?” 嗓音干涩如磨砂,字字都带着疼,从喉间滚出,似要剐出血来。
林悦轻叹,目光掠过他苍白的面容。月华浸透他的轮廓,眼下青黑无所遁形。“霜降妹妹说,秋闱在即,望公子潜心向学,莫为琐事分心。” 她略顿,拢了拢鬓边碎发,“她说… 你我之间,许本是一场误会。”
见他唇微颤却无言,又低声道:“她心里亦不好受。昨夜对着公子所赠银簪泣了半宿,泪透绢帕。只是… 身不由己。” 林悦忆起霜降凭窗望月,指节紧攥簪子发白,唇间反复念着那些关于前尘与琐事的怅惘,字字都藏着无奈。
身不由己?夏至指节猝然发力,木盒硌得掌心生疼。是因父亲态度?或她那谜般身世?抑或… 那些他未知的牵绊?万千思绪如无形蛛网,缠得他窒息。他忽然明白,那些曾以为能并肩跨越的寻常阻碍,如今都成了横在中间的沟壑 —— 岁月里的细碎牵绊,远比山海更难逾越。
林悦见他默然,又道:“明日鈢堂先生讲学,霜降必至。公子若存疑问,不如当面言明,强过彼此猜度。” 她望望西斜月牙,“夜深了,公子早归,免家人挂心。” 言毕敛衽施礼,提灯隐入深巷。光晕渐杳,如将熄星辰,唯余寂寥裹着他踽踽独行。
启盒见符,檀香犹存,边角已磨毛,显是经年摩挲。淡黄符纸上 “平安” 字迹漫漶,尚可辨识。去年黄山旧语忽涌耳畔:“有此物在,纵使离散,亦能重逢。” 彼时誓言浸透山风檀息,今成虚妄。他紧攥符纸,檀香混泪咸涩呛入喉间,珠泪碎玉般溅落盒上。
归抵府门,月满中天时,我抵达府门。朱门合拢的“吱呀”一声,像夜色里长长的叹息。书房烛火仍亮,窗纸上映出父亲笔直如松的侧影。刚走近,便听见他清冷的声音:“进来。”
推门入内,父亲端坐太师椅,手执《论语》。烛光在面庞刻下深重阴翳。“回来了?” 他搁下书卷,目光如刃,“听闻今日枕溪阁雅集,你又与柳家小姐、霜降姑娘过从甚密?” 案头青瓷杯茶汤已冷,杯壁茶渍如年轮盘绕。
夏至心下一沉 —— 府中眼线果然禀报。“仅是文会相聚,别无他意。” 他垂首而立,目光落在地砖淡墨痕上 —— 儿时打翻砚台所遗,至今未净。
父亲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击,发出 “笃笃” 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夏至的心上。“秋闱在即,你当以学业为重。”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那霜降姑娘身世不明,柳家虽为名门,却与我家并无往来,你少与她们牵扯!”
烛火被他的声音惊得晃动,影子在墙上乱舞。“前日张御史还问起你的近况,若让他知道你整日与这些不明不白的人厮混,秋闱怕是要受影响!”
夏至的指尖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父亲,霜降她不是……” 他想替霜降辩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 他连霜降的身世都不知道,又凭什么替她说话?
父亲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命令的意味:“明日我已替你向鈢堂先生告了假,你就在府中温书,不准外出。” 他指了指书案上那摞书,“这些《历代科举文选》,你每日抄录一篇,我亲自检查。”
那些书的封皮都已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想来是父亲当年备考时用的。
“父亲!” 夏至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带着颤,“明日先生要讲《文心雕龙》,我盼了许久……”
他想起去年在黄山,鈢堂先生说 “繁城听雪轩讲《文心雕龙》时,定要为你们细解‘知音’篇”,那时他还和霜降约好,要一起坐在第一排,如今……
“《文心雕龙》日后有的是时间看,” 父亲打断他的话,语气冷得像冰,“功名要紧还是闲情逸致要紧?你自己掂量。” 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下去吧,明日起,每日卯时起身温书,不准有误。”
夏至攥紧了手中的平安符,指尖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眼眶发红。他知道,父亲这是要断了他与霜降的所有可能。
那些寻常日子里的细碎牵绊 —— 功名的重压、外人的流言、不明的身世,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枕溪阁前的月光,想起霜降离去时的背影,想起此刻独自一人的寒凉。
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世界遗弃的孤魂,在这繁城的夜里,找不到一丝温暖。连最后一个能与霜降见面的机会,都被父亲剥夺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他把平安符放在案头,又取出笔墨纸砚。狼毫笔蘸了浓墨,在砚台上轻轻掭了掭,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
他提笔在纸上书写,笔尖划过宣纸的 “沙沙” 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先写下那些曾与霜降并肩看过的山水 —— 黄山的云、雁荡的月、遇龙河的灯影,字迹里还带着几分往日的暖意;末了,却只落下几笔关于此刻孤寂的勾勒,墨色浓得化不开,像漫漫长夜里散不去的凉。他想起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里写的 “我想在霜浓月淡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此刻倒与自己的心境不谋而合 —— 只是他的笔墨里,没有康桥的温柔,只有满心的孤寂。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把那些字迹照得有些模糊,像蒙了层雾。夏至望着月光,忽然想起遇龙河畔的晨雾 ——
去年春日他们去遇龙河泛舟,雾气得浓,把两岸的柳树都染成了白色,霜降披着他的披风,靠在船舷上,说 “这雾像极了前尘,看不清,摸不透”。
又想起三姑祠的神像,去年七夕他们去祈福,霜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睫毛在烛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说 “愿神明护佑,我们能共渡难关”。
还想起霜降眸中的清辉,像藏着星光,每次她笑起来,那星光便会散开,暖得人心里发甜。那些曾经一同走过的路、看过的景,如今都成了回忆里的碎片。
被岁月里的琐事磨得失去了光彩,像摔碎的镜子,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他不知道,那把能解开过往牵绊的钥匙,究竟藏在何方。
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钥匙,那些无形的锁,本就是人心自己加上的。
夜深了,繁城的灯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像条银色的河。院角的桂树落了一地花瓣,被风卷着往窗棂里钻,带来淡淡的香。
夏至独自坐在案前,望着案头的平安符,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空得发疼。他知道,明日鈢堂先生的课,他定是去不成了。
而他与霜降之间的那层隔阂,怕是再也难以打破 —— 就像牛郎织女隔着的银河,看似清浅,实则是无法逾越的天堑,只能遥遥相望,徒增伤感。
他轻声念着那些过往的片段,念起黄山的风、江南的雨、遇龙河的灯,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宣纸上,把那些关于暖意的字迹晕得模糊不清,像被雨水打湿的回忆。眼前只剩下满纸的孤寂,像这繁城里漫漫长夜,没有尽头。
繁城的夜,还很长。月光依旧在青石板上流淌,桂香依旧在空气里弥漫,可他的孤独,才刚刚开始。
或许,这孤独会像藤蔓,缠绕着他,直到把所有曾经的温暖都缠成模糊的影子,只留下此刻的寒凉,在夜里轻轻回响。
就像深秋的枫叶,在枝头守望着遥不可及的春天;又似雪中的红杏,在月下静静等待破冰的时机。寒冬虽长,但梅香终会飘过亭台,桃瓣总要历经霜雪才能绽放。这个冬天,或许正是为了来年春天,埋下最深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