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5 章 暗棋无声(2/2)
棋局进入中盘,落子愈发谨慎,计算愈发深远。王诚这颗棋子,正在棋盘上缓慢而坚定地走出自己的“气眼”,虽未成势,却已让对弈双方都无法再轻易忽视。叶炎要做的,是确保这“气眼”不被填上,同时,静静等待,看这少年自己,能否将这“气眼”,最终走成一片活棋,甚至……反客为主,成为新的棋手。
物理学院地下,老旧但维护精良的凝聚态物理实验室里,空调全力运转,发出低沉的轰鸣,勉强抗衡着窗外滚滚热浪与仪器自身散发的热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冷却液的化学气息,以及一种属于金属、陶瓷和真空泵的、冷硬而洁净的独特气味。
王诚正趴在实验台边,对着一台借来的、型号颇老的锁相放大器,试图从一片嘈杂的背景噪声中,剥离出那一缕理论上可能存在、却微弱到近乎幻觉的瞬态电信号。这是他为自己那个“异想天开”的验证实验,搭建的、简陋到有些寒酸的第一版测试平台。没有顶级的超快激光系统,他用一台经过改造的纳秒级脉冲激光器代替;没有极端条件原位池,他用高温陶瓷片和自制电极夹具勉强模拟;数据处理则依靠他自己编写的一套基于小波变换和奇异值分解的降噪算法,在那台老旧的图形工作站上吭哧吭哧地运行。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铺满草稿纸和电路图的台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小小的示波器屏幕上。屏幕上的波形乱糟糟一片,像暴风雨夜的海面,任何一点规律的起伏都可能被下一刻更剧烈的随机波动淹没。
已经连续失败了十七次。每次改变脉冲能量、温度、或样品夹具的压力,得到的都是一片新的、毫无规律的噪声。邢教授来看过一次,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想法很大胆,但实验设计要更严谨,尤其注意系统误差和假信号。别急,基础研究,耐得住寂寞。”那眼神里有鼓励,也有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怕这个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天才学生,又钻进另一个更加虚无缥缈、可能耗尽热情而一无所获的死胡同。
王诚抹了把汗,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他没有急躁,也没有沮丧。失败是预期之中的。他追求的,是那理论上亿万分之一的“窗口”开启的瞬间,本就如同在茫茫宇宙中寻找一颗特定频率闪烁一下的星辰。每一次失败,至少排除了一种噪声来源或参数组合,让他对这套简陋系统的极限和不可控因素有了更深的认识。
他关掉激光器,小心地取下那片已经有些焦痕的陶瓷样品,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电极接触点附近,微观形貌似乎有些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单纯热应力的变化。他立刻记录下来,并调整了下一轮实验的电极材料和加压方式。
就在他准备更换样品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位系里的行政老师探进头来,笑容可掬:“王诚,正好你在。刚接到通知,学院今年获得一笔匿名捐赠,专门设立了个‘本科生前沿探索基金’,鼓励大胆的、跨学科的、哪怕风险高的预研性实验。邢教授推荐了你这个课题,觉得很有想法。这是申请表和简要说明,你看一下,如果有兴趣,下周前把初步方案和预算报上来。额度不大,但支持一些特殊耗材和校内外测试机时,应该够了。”
王诚愣了一下,接过文件夹。匿名捐赠?专门支持高风险探索?时机如此恰好?他心中瞬间升起警觉,但迅速审视表格和说明——流程正规,条款清晰,没有任何可疑的附加条件或指向性。评审委员会名单是院里几位公认公正、且与艾瑞克网络无涉的教授。这似乎……真的只是一次幸运的“偶然”。
他想起了叶炎。会是叶叔的安排吗?那种不着痕迹、提供“环境支持”的风格,很像。但叶炎从未明示,他也不能问。无论如何,这确实是雪中送炭。他需要一些特殊的陶瓷前驱体粉末,需要几个定制的小型高压窗口,还需要在材料学院那边借用几次扫描电镜的“非标准”测试时间。这些,靠他目前的科研补助和邢教授课题组的常规经费,很难申请,或者审批流程极长。
“谢谢老师,我会认真准备。”王诚压下心中的疑虑与一丝暖意,礼貌地回应。
行政老师离开后,王诚看着那份申请表,发了会儿呆。然后,他摇摇头,将表格小心收好,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实验台。无论资助来自何方,是善意还是另有考量,他唯一能回报的,就是更专注、更严谨地走好自己的路。这份支持,他要用在刀刃上,做出实实在在的探索,哪怕最终只是一份详尽的“此路不通”的失败报告,也必须是对科学有贡献的、扎实的“不通”。
傍晚,他离开实验室时,天色已染上暮紫。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路去了医学院后面的小药圃。远远地,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戴着草帽,蹲在篱笆内,正在给一片新分株的薄荷浇水。夕阳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动作依旧轻柔专注。
王诚没有靠近,只是在篱笆外十几米远的一棵老槐树下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这几周,他依旧遵循着“不打扰”的原则,只是偶尔通过那种匿名且有用的方式,传递一点信息。他也远远见过她几次,她似乎清瘦了一点,但气色还好,那种笼罩着她的、淡淡的疲惫与疏离感,似乎也随着夏日草木的蓬勃,悄然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的、内在的安定。
他注意到,药圃角落那株之前生虫的紫苏,如今已经长得郁郁葱葱,旁边还新搭了一个小小的竹架,爬着几株嫩绿的丝瓜苗。药圃似乎被更精心地打理过,品种也多了些,井然有序中透着生机。
看着她在暮色中安然劳作的身影,王诚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今天实验中观察到的、样品电极接触点那点细微的异常形貌,一个模糊的类比闪过脑海,是否像某种针灸后,局部组织微观结构的“应激性重组”?这个联想毫无科学依据,甚至有些荒诞,但那种跨领域的、直觉式的跳跃感,却让他心中一动。他想起了那本匿名发送的《卫济余编》,里面似乎有类似“针砭所及,气血瞬变,非独肉眼可观”的描述……
他立刻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将这个一闪而过的、不成熟的联想匆匆记下。不是为了立刻验证什么,而是捕捉住这种“灵感闪现”的状态。或许,未来某个时刻,当他在材料世界里遇到类似的“瞬态响应”难题时,这个来自完全不同领域的模糊意象,能提供一个新的思考角度。
记完笔记,他再抬头时,囡囡已经浇完了水,正提着水桶走向角落的小木屋。她似乎若有所觉,在进屋前,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侧头朝着槐树的方向,极快地瞥了一眼。
暮色渐浓,距离又远,王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一眼的目光,似乎不再是彻底的平静无波,而是像平静湖面被微风拂过,漾开了一丝极淡、极浅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没有笑意,没有温度,却也没有冰封的漠然。
只是一瞥,她便收回目光,走进了木屋。
王诚站在原地,槐树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送来药圃里愈加清晰的、混合着薄荷清凉与泥土湿润的气息。他握了握手中的笔记本,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