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3章 分析(1/1)
办公室的寂静,在王诚独自面对窗外泛白的天光时,达到了某种极致。不是空虚,而是一种饱胀的、充斥着无数冰冷信息和更冰冷逻辑回路的寂静。他维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很久,直到双腿传来清晰的酸麻感,才缓缓动了动。
没有立刻离开。他转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宽大、冰冷的大理石办公桌上。叶炎离开前,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需要——桌角不起眼处,整齐地摆放着一沓纯白的A4打印纸,一支黑色签字笔,还有一支削尖的2B铅笔。
王诚走过去,在桌后的皮质转椅上坐下。椅子有些高,他的脚不能完全踏实地踩到地面,这个微小的不适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没有开电脑,只是拉过那沓白纸,拿起铅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高速运转后的过载滞涩。脑海里,那些被强行拆解、归类、建模的信息碎片,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碰撞、重组,试图形成新的认知图谱。但这种重组并非有序的拼图,更像是将一堆被打散的、带着棱角的晶体投入高速离心机——规律隐现,却依旧充斥着尖锐的毛边和不和谐的噪声。
他落笔了。
第一张纸,右上角,他先画了一条粗略的时间横轴。没有标注具体年月,只有一些他自己才懂的符号和缩写:一个代表讲座的简笔小人,一个代表邮件的“@”符号,一个代表测试设备的简图,一个代表沈老茶会的茶杯……这些符号零星分布在轴线上方。然后,在轴线下方,他用更细的笔触,标注了另一组符号:几个代表资本流向的美元符号“$”和箭头,一个代表特斯拉的“T”形logo,一个代表家庭压力的简笔房屋和向下的箭头(指代林晚),旁边打了个问号。上下符号之间,他用虚线和实线尝试连接,有些线画到一半又狠狠涂掉,纸面被划出轻微的凹痕。
这不是严谨的分析图,更像是一种思维路径的外显。他在试图将“表象事件”与“潜在驱动”进行动态关联,寻找耦合点。
第二张纸,他画了一个不规则的、被多重箭头指向的圆圈,代表自己。从圆圈向外辐射出几条主要的线:一条指向一个简化的山城老屋图案,线条较粗,旁边标注了“根?债?初始参数。”;一条指向一个复杂的、由许多小节点构成的网络云图(艾瑞克、林晚、学术资源、社交圈),线条虚实相间,旁边标注“赋能/扰动源?目标:偏转轨迹?捕获接口?”;一条指向一个抽象的、带着威严侧影的图形,线条沉重而曲折,旁边标注“强引力场。规则隐晦。锤炼?容器?”。
在这些线条旁边,他写满了更细碎的词组和问句:“学术认可≈麻醉剂?”“情感共鸣≈高粘性接口?”“自由幻觉=预设航线的风景?”“独立证明=被加速的伪命题?”“真正的强=定义权+抗扰动能力+……”最后一个等式没有写完,笔尖在这里停顿,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第三张纸,几乎全是关于林晚的。他没有画人像,而是画了一个类似信号发射与接收装置的简图。发射端标着“任务指令”、“个人情感”、“表演脚本”,三个源头扭曲地绞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滤波器和放大器图形,然后输出为“接触行为”、“知识展示”、“情感表达”。接收端是他自己,旁边标注着“初始状态:高敏(求知/孤独)、低阈(情感/认可)”。中间是复杂的反馈箭头和标注:“警惕触发点:过于精准的‘巧合’”、“情感波动与任务节奏的同步率?”、“告白:终极粘合剂还是风险暴露?”。在纸的边缘,他重重写下一行字,又迅速划掉,但依稀能辨出:“工具…亦是囚徒。同情≈弱点?界限必须绝对清晰。”
第四张纸,更加凌乱。上面布满了各种物理和数学符号的滥用:α(基石)、β(自己)、γ(扰动因子)、Σ(系统总和)、→∞(未来)、?(偏微分,象征局部影响)、∫(积分,象征累积效应)。中间夹杂着中文词句:“玉不琢,不成器。然琢刀何来?琢向何方?”“温室苗vs风雨苗。孰韧?”“博弈论?我的筹码:知识潜能、现有位置、……清醒本身?”还有一片涂鸦,像是一棵根系盘根错节的大树,树冠却分出两个枝杈,一个伸向阳光但挂着诱饵,一个隐于风雨但连接着厚土。
他写写画画,时而停顿凝思,时而下笔如飞。纸面上的内容越来越庞杂,箭头交错,符号迭加,批注层层覆盖。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涂改而变得黑乎乎一团,有些地方则突然出现一句极其简洁、一针见血的总结,然后又用线引向另一个复杂推论。这不是给别人看的报告,甚至不是严谨的笔记,这是他大脑皮层正在激烈重构的、最原始的地形图。只有他自己能看懂那些符号和线条之间的联系,能回忆起每一处涂改背后瞬间闪过的否定与新的假设。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起来,春城的晨光透过玻璃,为冰冷的办公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王诚终于停下了笔,面前已经摊开了七八张写满混乱痕迹的纸张。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不是因为得出了所有答案,而是因为那些翻腾的、灼热的、混杂着愤怒悲伤与迷茫的“情绪流体”,已经被初步冷却、析晶、归类存放。剩下的,是一种虽然依旧复杂沉重、但至少边界和主要矛盾相对清晰的“认知固体”。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也有一丝奇异的轻松。就像终于从一场高烧谵妄中醒来,虽然身体虚弱,头脑昏沉,但至少知道自己病了,病因是什么,并且开始接受治疗。
他将散乱的纸张稍微归拢,没有刻意整理顺序,就那么叠放在一起。然后起身,走到办公室附带的简易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镜中的少年眼底有血丝,脸色苍白,但眼神不再是昨夜的仓皇空洞,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锐利审视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