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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无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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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二人相隔着一步,疏离又亲近的距离,一同向宫门外走去。

四周空旷。宫人和守军都不知躲去了哪里,整座宫廷像是无人一般,寂寂无声。

偌大的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宫阙巍峨,宫墙绵延。一眼望去,去往宫门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朝露身体有几分虚弱,不知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走得极慢。

洛襄在她身旁,跟随她的脚步,也随之走得极慢。

玉白的袍角在身下微微拂动,时不时掠过她投在他身侧的影子,仿佛可以触摸,可以掌握。

宫门外,一道墨黑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洛枭牵着马,身后是几名护卫,早已等在那里。

朝露快走几步,走出幽长的宫门,径自登上了当中的马车,再也没出来。

洛襄眉头一蹙,平日里见她大多是骑马,今日却是坐了马车。他想到,乌兹此去,马车虽颠簸,却不易再磨破皮肉了。许是洛枭在意她身上的伤口。

他不知道的是,朝露已四肢无力,骑不了马了。

洛枭策马在前,刻意避得老远。马车在队伍中央行进,洛襄骑马在马车一侧,如影随形。

马车里的人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撩开帘幕朝外看一眼。

待送至高昌王城数里之外,已是一片荒原,杳无人烟,黄沙弥漫。

天际处白日青山,霞光万丈,无止无尽。

车轮轱辘一转,马车渐渐停下,整支队伍随之停下。马车里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像是刻意压抑着什么。

“我盼佛子,成佛成道,功德无量。”

洛襄眉宇沉静,眸中映着画卷一般绵延开去的壮阔山河,也道:

“我祝女施主,山川万里,所愿皆得偿。”

马车里的朝露一路上早已泪流满面,却在这一刻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还是没有祝她平安喜乐,儿孙满堂之类的俗话。

他一直记得她曾说过想要游历西域的愿景,所以祝她山川河海,圆满自在。

可她此生都不会如愿了。

洛朝露无声泪流,克制着没有哭出一声一息来。

直到听到马车外的马蹄声远去,她才敢缓缓撩开窗帘一角,看到洛襄将洛枭带至远处相谈。

朝露秀眉微微蹙起。

他们两人有什么可聊的呢?

……

洛枭跟着洛襄的马行至无人的树荫下,远远避开了那队人马。他见洛襄神色肃然,不由问道:

“佛子有何要事,如此谨慎?”

洛襄不语,从怀袖中取出一幅绢帛为底的素色画卷,在他面前展开。

画卷看起来陈旧,却保存完好,只边缘微微发黄。

洛枭看到画卷中渐渐露出的女子的云鬓金钗,然后是秀眉碧眸,最后高挑纤细的身姿,既端庄又美艳。他眉头越皱越紧,咬牙恨恨道:

“西域到处都是露珠儿的画像……”

“不是她。”洛襄神色端凛,道,“这幅画是我从高昌王宫的暗室中取出。”

洛枭仔细一看,确实发现乍一看相像,可细看这画上之人与洛朝露有些许不同。比如她的眸色呈碧绿,眼窝更深,眉峰也更高。他问道:

“那这画里的女子是?”

洛襄缓缓道:

“是她的母亲。高昌曾经的长公主,昭氏兄妹的姑姑昭颜。”

“昔年公主喜爱汉家,自幼入长安学习汉家文化,后来嫁予大梁开国时期的一名异姓藩王。听闻后来,那名藩王行谋逆之举,一朝落败,以至于举族株连,女眷流放……”

“我不知朝露她如何会流落到乌兹,但近日隐隐发觉,梁人一直在西域找寻一名叛王遗孤,恐就是朝露。”

洛枭神色凝重起来,渐渐发觉事态严峻,远不止身世之谜。他犹疑道:

“此事……你如何能确认?”

洛襄收起画卷,风轻云淡地道:

“高昌昭氏当初在乌兹一眼认出了朝露的容貌,因此曾拿她的身世威胁于我,为高昌守国。”

洛枭如遭雷击,懵怔在原地。

若是如此,很多事情便豁然开朗。

为何乌兹的大梁公主自幼从不疼爱朝露。又为何朝露与父王和他诸兄弟,长得并不相似——之前他以为只因朝露有汉人血统,实则不然。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他眉头紧锁,许久才回神,朝洛襄拱手道:

“佛子有心了。”洛枭心中一时难以消化,胸口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低声叹一口气道:

“你且放心,我定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绝不会让她受梁人欺负。”

洛襄将画卷递给洛枭,眸光低垂:

“她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告之于她更为稳妥,你来定。”

而他已无资格,介入她的人生。

洛枭接过画卷收起,一瞬间思量已定。

他心疼她时日无多,不该为这般复杂之事操之过劳。他当下决意将此事暂时瞒下来。

二人静立片刻,洛襄没有说话,眉目深沉,远远遥望着止步不前的马车。他忽而转过身,定定望着洛枭,低低道:

“她对我,究竟……”

闻言,洛枭眸色一沉,欲言又止,几欲开口,又忍了下去。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

“朝露她,她其实,她真的……”

“不必说了。快走罢。”洛襄出声打断,声音又低又沉,道:“是我不该问。”

只怕洛枭一开口,他会背弃所有,不惜一切追上那辆马车,拦下她,留住她。

袈裟在身,他连妄想的资格都没有。

穿上袈裟,他就爱不了她,脱下袈裟,就护不了她。

世间永无两全之法。

他为了她永脱无间,放了手。

他只能放手。

可失去她,余生日夜回味,又何尝不是他的无间?

洛襄闭上了眼,眸中的血丝缓缓褪去。

荒原莽莽,尘烟浩荡。

洛襄立在原地,宽大的袍袖垂落,手中攥着那枚绳结,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他望着那对人马又再度启程,化为荒原上的一小点,消散在茫茫沙尘之中,

难以割舍之情,难以了断之欲,也尽数散在了滚滚风烟之中。

……

天地苍茫,浮云千里。

洛枭领着队伍行进在荒原,小心勒令马车减速缓行,因着朝露身子孱弱,经不住动荡。

朝露发现,自洛枭和洛襄谈毕回来后,就一直守在她马车一侧跟了一路,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跟你说了什么?”她不由问道。

洛枭心事重重,漫不经心地道:

“没什么。”

话音刚落,又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

“露珠儿,永远是三哥的露珠儿。”

语调很重,像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朝露闻言只觉越发莫名其妙,从帘幕探出头去,伸手扯了扯他的马绳。

洛枭从马上回头。

他这才注意到,在烈日刺目的光线下,她原本深黑的瞳仁泛着微微的碧色。

又见她眼角湿红,哭花了的小脸满是泪痕,正想擡手拂去。

他的手指还未触及那雪白的肌肤,便在半空猛然收回,重新握紧了马缰。

朝露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见前面荒原的尽头,出现黑压压的一队人马。

战乱流民劫匪众多,经常盘桓在无人的荒原,洛枭正想命令全队戒备,却见那队人马扬着梁军的玄底龙旗,声势浩大,蜿蜒数里。

为首之人策马奔腾,明光铠甲,麒麟肩吞,在日头下耀人睛目,气势凛然。

洛枭看清了来人的样貌,猛地抽出腰刀。

梁军兵强马壮,优势难当,见此状自是分毫不退,也拔刀相向,重重人马竟将洛枭这一小队包围了起来。

李曜面色淡淡令亲卫收刀入鞘,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下了马,径自掠过马上的洛枭,在亲卫的簇拥下走向马车,劲臂一撩帘幕,看到了里头的女子。

他冷峻的面容展露一丝笑意,回身朝洛枭道:

“我来接我未婚妻子,有何不可?”

洛枭咬牙切齿,呼哨一声,召来一队人马,纷纷拔刀相向。

就在此时,朝露敛起帘幕,缓缓走下马车,微微朝李曜屈膝行礼,沉声道:

“请殿下暂且避退,我与我三哥有要事相商。”

李曜面上微微露出一丝不满,哼笑一声,令亲兵后退,道:

“你最好说清楚了,再有下回,任是你三哥,我也不会客气了。”

洛枭不由分说,将人拉至马车后面,道:

“露珠儿,你没告诉我,你要嫁的人是这个梁人?”

朝露将李曜故意放水救他逃离追兵一事告之,洛枭轻嗤一声,将尖刀狠狠插-入沙地,冷笑道:

“难道我还要向梁人磕头谢恩不成?简直荒谬。”

洛枭忆及方才洛襄所言,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愤声道:

“就算有恩,你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梁人!”

朝露莫名,擡眸看他面色森然,问道:

“这是为何?”

洛枭摆手,别过头,道:

“你不用问,就是不可。”

朝露自是知道三哥脾气向来极倔,叹一口气,开始对他陈明利害:

“三哥身为右贤王,高昌之战失利,又叛逃出北匈,若再不投靠大梁,单于向来凶恶嗜杀,如何能放过你?”

洛枭坚决地摇了摇头,扬臂一挥,道:

“露珠儿不喜欢他,若是为三哥的缘故轻许终生,我倒宁可当初死在峡口算了。”

朝露心下失笑,又低声道:

“我与他的亲事只是交易,他只是想借我乌兹王的身份,慢慢拿下乌兹,稳定民心,以便渗透西域。他已许诺,即便成亲,在我答应之前,他不会动过我一根头发,也会倾尽所能保护乌兹……”

她低下头,轻声说道:

“三哥,我本就时日无多,成亲不过是虚与委蛇,一场形式而已。”

洛枭听她又轻言生死,面上愈发愤愤不平,心中更是涩意难忍,背过身去,转头不语。

朝露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气呼呼道:

“我是怕你牵连我乌兹。万一单于恨意难消,为了追杀你挥兵乌兹,我如何抵挡得住北匈大军?我可不想为了你,让乌兹变得和高昌一样。”

语罢,见洛枭只摇头不语,朝露又侃侃而谈,言及未来之事,梁军如何横扫西域,如何一统江山云云。

岂料洛枭一听,眉头越皱越紧,面上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半天憋出一句:

“嫁给他,我看,还不如嫁给那和尚,至少……”

至少他对你视若珍宝,百般呵护,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听到他此言,朝露先是一愣,遽然转身,扭头就走,上了马车后闷声不响。

洛枭自觉失言,悻悻地跟着她上了马,心中再难安定。

李曜见二人不欢而散,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一圈,即刻下令大军护送马队向乌兹行进。

才行了不足一刻,洛枭忽而勒马,令道:

“等等!回头。”

李曜登时不悦,忍气道:

“又怎么了?”

洛枭轻咳一声,余光掠过马车微微拂动的帘幕,道:

“听闻高昌乃西域第一佛国,佛子受封的法会定是盛事一场,热闹非凡。我们等那一日法会之后再走。”

李曜眼眸促狭起来,锋利的目光望向身后的马车。里头的人始终静默,不予赞成,不予反对。

洛枭见他面色微沉,嗤笑起来,故意振臂一呼,朝着人群大声道:

“梁人,你是怕了?怕露珠儿再见到佛子俊美无双,风采气度皆远胜于你,就后悔再不肯嫁你了吗?”

李曜自是知晓他这是激将法,面上不见喜怒,侧脸下颔线紧绷如薄刃。

原本是洛朝露有求于他,心甘情愿。去不去法会,最后再见一面佛子,又会有何分别?

不会有分别的。

李曜勾唇,露出一丝不屑的笑,轻描淡写地应道:

“可以。等那一日法会之时,立刻在高昌成亲。”

见他多留了一个心眼,洛枭兀自冷笑一声,嘲讽道:

“你难道是在怕夜长梦多?”

李曜如若未闻,驱马慢了下来。等马队中间的马车行进至他身侧,他劲臂一擡,将窗前整片的帘幕掀开来,望向里面垂着头的女子:

“洛朝露,这一回,你最好不要再耍什么花样。”

“他都成了佛,你只能做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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