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如愿(1/2)
夜色昏沉, 丝丝雨线自王宫雕镂的斗檐间泻下,宛若天间银河幽芒。
雨夜不见明月, 唯有密云在天穹层层涌动。
寝殿内, 烛火粲然,流光洒溢。
洛朝露沐浴后,身子绵软, 在榻上支颐侧卧, 隔着朦胧的帐幔,遥望案牍下密密匝匝的公文山。
雕窗微开,送来徐徐凉风,吹动案上男人宽大的玉白袍袖, 映满斑驳月色。
朝露故意蹙着眉, 痛苦地轻咳几声,侧过身去,闭眼假寐。
不过须臾, 从案牍那头传来一阵沉定的脚步声。
低垂的帐幔被一双劲臂挑开,烛光影影绰绰,照入帐中。她感到光晕在她闭阖的眼帘间流淌而过。
一只手背轻轻覆在她的额头, 探她烧退了没有。
玉白袍袖自她面前拂动而去的时候,朝露睁开眼, 捉住他撤回去的手。
她咬着唇,低垂着湿漉漉的眸子看他:
“别走。”
洛襄身形一滞,无奈坐在床榻的最边缘, 撚起佛珠, 闭目诵念。
脑海中浮现的, 是撩开帐幔时的惊鸿一瞥。少女修长的身段被薄如蝉翼的素纱纨衣所覆,像是一层幽幽薄雾, 环绕着雪峦叠嶂,玲珑起伏。
她一个时辰前冒雨来寻他时那一声娇俏的“我想要你”仍在耳际回响,像是一双无形的纤纤素手,拨动他心底沉闷落灰的弦。
洛襄手指扣紧了佛珠,缓慢地一下一下转动。
若有若无的香息覆了上来。
“不是说不想再做佛子,为何还要念经?”馥郁的幽香裹挟着她袅袅的声线,在帐幔中浮动。
洛襄面无表情,仍闭着眼:
“经文定神,清心。”
她似是嗤嗤笑了一声,软玉般白腻的手臂从他背后环住他劲瘦的腰,柔软的面靥倚着他宽阔僵硬的背,低低道:
“春宵苦短,或许明朝就不复相见了呢?”
佛珠转动的声响一顿。
“不要再胡闹了。”洛襄起身,眉宇浓黑,双眸沉静如水,“我还是佛子一日,我不能毁你清誉。”
朝露空落落的手臂垂下,静静地望着帐幔那一头,他巍峨如山的背影,神清骨俊的侧脸。
她太清楚洛襄的为人。若非她略施小计,自荐枕席,逼一逼他,他定是不会开口的。他会默默背负所有,不会让她承受分毫。就像前世那般深藏在心,独自筹谋,至死都不会对她多言。
这一世,她恐怕不会让他如愿了。
朝露挑了挑眉,问道:
“你终于肯说了?那还要等多久?”
“一年。”他道。
朝露眉头蹙起。
她拢起帐幔,探身出去,轻声道:
“要一年之久,定不是什么普通法子了?”
她唯有知道他的做法,才能破解。
“到底瞒不住你。”他身长玉立,在榻前任她环抱,僵直不动,“高昌国所产金矿一年内为佛门造万樽佛像。佛门便允我,以高昌国主的身份还俗,不再是佛子。”
朝露望向案牍前堆积如山的公文匝。
原来如此。
战乱方过,高昌国亟待休养生息。若是他横征暴敛,恐怕短短数月就能筹集所需黄金,为佛门塑造万樽佛像。
可他不是这样的人。即便他不愿再做佛子了,他济世度人的心不会改变,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枉顾初心。
朝露垂着头,唇角翘起,自嘲一笑。
可惜一年后,她都不知道魂归何处了。
洛襄见她双眸低垂,神容落寞。
他甚少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几日,他每每提及还俗之事,她一直都很沉默。
他心知,她是在为他难过,自责。
洛襄虚虚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劝慰道:
“佛道重修行克己,有所不能为之处。从前我在佛门,不通世事。待我入世之后,本来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可我发现,即便我救了一个高昌,还有千千万万个高昌。”
“唯有换得一个清明的世间,才能使得百姓免收战乱之伤,冻馁之苦。”
“光以佛道渡不了天下,王道才是救世之道。”
既是安慰她的话语,亦是他心底的实话。
身处佛门,潜龙在渊,不见天地之广,民生之艰。光凭佛经万卷,诵偈半生,如何能生渡人渡世的慈心。
佛陀不也是历经爱欲之苦,走遍万水千山,才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
朝露擡眸,目光坚决,正色道:
“你还俗之后,在高昌没有王族和世家的根基,再没了佛门的支持,如何坐得稳王位?”
“如果你既是佛子,又是高昌国主,岂不是所持之力更大,更广?”
洛襄转过身,望向她。他温润的眸光映出她光洁如玉的面容,淡淡道: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
朝露不动声色,擡起执着的双眸,定定看着他道:
“如果有呢?”
“朝露,你在想什么?”洛襄回身,坐在榻沿,浓眉皱起,“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你离我很远。”
朝露垂着头,默不作声。她的手勾起他垂落在榻上的佛珠,在细腕之间缠绕一圈有一圈。
洛襄被迫随着珠串的收紧,微微俯身下去。
“今夜是望月了,你不想要吗?”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是羽毛挠过他的耳际。她吐字的时候嫣红的唇微微张开,满目皆是旖旎的春色,明艳妩媚,娇妍动人。
一双玉臂顺着佛珠攀上来,勾在他的颈后,微微下压,引他贴近殷红的莲痣。
幽香萦怀,沉醉不知归路。
“这样还俗,岂不是更快?”她娇声带笑道。
洛襄眸色暗沉。
连日阴雨绵绵,看不见月色,以致于他忘了这一月一刑了。
囚禁在浮屠塔的这数月来,没有她在身边,每逢望月的梦没有了实感,欲望也没有那么强烈。
此刻他望着她,桃花靥,芙蓉身,乌灵灵的双眸噙着欲拒还迎的笑意,绸缎般浓密的长发与他的佛珠纠缠不清。
这一颗绝美的朝露,已尽在他掌中。
洛襄喉头微微一滚。
只想到曾经在前世拥有过她,身间如决堤前汹涌的潮水。
这一世,虽未曾尝过,但他清晰地在梦里感知过。
蚀骨销魂。
他深知,一旦切切实实拥有,只会不断向她索取更多。
然后她就会成为诱惑佛子的妖女,承受世人的唾骂,信众的迫害,正如他师兄与那女子一般。
以他的私心,以他的能力,他会为了保护她,这一年都将她关在王宫里,派重兵把守。
那么,又与明妃何异?
一年后,待他终于还俗,她又会被污为他还俗的理由,余生都摘不除妖女的头衔,所到之处,皆是唾弃与谩骂,永世不得自由。
前世他走遍西域,一路时常听到过信徒谩骂她的言语。那一夜后,他想带她修行亦是为了保护,可惜她并不愿意。他也没有问过她,她前世后半生在大梁宫中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因旧事之故,饱受欺凌,不得安稳。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此烧手之痛,因他而起,该由他一人来承受。
洛襄将佛珠从项上取下,与她纠缠的束缚由此解了开来。
他的目色恢复了清明,摊开衾被,盖住了她薄纱纨衣下一身绮丽的春光。
“你若是睡不着,我为你诵经吧。”
朝露了然一笑,不见懊恼,不见羞愧。
她早已猜到他会这般断然拒绝,今日不过做最后试探和确认罢了。
如此,她便可放心大胆地按照谋划行事了。
她此生将尽,而他余生漫长。他有他的抱负,她不能成为他的阻碍。
朝露垂着眼,微微笑着,听他在榻沿为她默声诵经,享受这片刻的欢愉。
洛襄就在她眼前。俊朗的面庞,英挺的眉宇,浓睫垂下,薄韧的双唇翕张诵声。
他的声音清越沉定,抑扬顿挫。巍巍如高山,洋洋若江河。流转之间,有气吞山河之势。在莎车王寺的时候,他曾为万人讲经,听到最后万人喜极而泣,跪叩不止。
现在,他只为她一人诵念。
朝露凝望着帐外那道玉山一般沉毅的身影,一瞬万念,悲欣交集。
……
天色昏昧,大雨如注。
夜与也来越沉了,临近拂晓,洛襄陷入一场暗沉沉的梦中。
浓重的雾气泛着腥血之色,像是能浸出血来,在铁黑色的山崖之间无边无际地弥漫。
他纵马在雾气中左顾右望,好似在寻找着什么。马蹄的碎石崩裂开来,他已来到了断崖前,止住了步伐。
俯视望去,万丈悬崖之下是无间炼狱的火海。骇浪翻腾席卷,火星子乱飞拍岸。一轮猩红血月之下,诸天尽成赤色。
山崖的另一侧,他看到一道胭红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踽踽独行。她满头青丝和血色纱裙被狂风涌起,散在了茫茫雾气之中,翻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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