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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重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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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之中,昼夜温差,渐渐起了白茫茫的大雾。

氤氲的水汽蔓延开来,一团团人马的幽影在浓雾中悄无声息地行进,淡金的光影微微浮动,时隐时现。

马蹄声刻意压低,唯有偶尔踩在枝叶上的“簌簌”声。

连林中鸟兽都要待这队人马走近才察觉,惊飞逃窜。

这一队自王城出发的高昌骑兵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所有人心中默默知晓,此行与赴死无异。最后能归来之人,不足一成。

人人皆是冒着必死的信念出城,为城中之人换得一线生机。

自出王城至交河城的一路上,城镇破败,堡垒凋敝。大多粮仓已被北匈骑兵劫掠,只剩下陈年腐败的谷粟,还有一地流民的尸首。

此时,队伍已绕至北匈大部队的后方腹地。

那里城镇相对密集,尚有存粮,也遍布扫荡的北匈游骑。唿哨鸣镝声如催命符,时不时在远处响起。

曾有几回不慎,狭路相逢,只得拼死一战,免不得损兵折将。

由此,这支出发近千人的队伍,已不足一半。

一缕染血的玉白僧袍缓缓拂过枯枝,如同霜雪红梅。

空劫勒马,朝前方望去。

大片的浓雾之后,就是最后那一处大镇。

只要趁着夜色能将那里的粮草烧干净,这一路的坚壁清野,算是功德圆满。

他和昭明出行前商议定下,这支不足千人的队伍,被拨成十支骑兵阵,分散行事。若正面遇上北匈军,九支用来诱敌,最后一支在其掩护下烧遍沿途粮草。

此时,越近末尾,越是艰险。不仅因为兵马损耗较大,也因为北匈骑兵同样汇集在此宝地,搜刮最后的余粮。

前日,其中一支小队中了北匈骑兵的埋伏,全军覆没。

剩余几支队伍,包括昭明和他身上都负了或大或小的伤。骑兵中有人伤势较重,咬牙前进,没有人说话。

俄而,身旁的昭明马蹄忽然顿住,声音低沉,嘶哑得可怕,道:

“有一支北匈骑兵也在林中,跟过来了,一直没甩掉。这处密林,或许又是个埋伏。”

这一路来,在空劫的分兵之策下,追击他们的北匈军不仅每次都跟丢了,还被他们抢烧了粮草,已是恼羞成怒。

若是这一回被捉住,必是一场恶战。

空劫遥望黑夜下的城镇,道:

“他们的目标,也是那座大粮仓。”

昭明勒紧马绳,一夹马腹,道:

“必须敢在他们前面烧毁。”

在浓雾和密林的掩护下,这队金甲骑兵迅速地朝前方一座座土夯堡垒搭成的城镇移动。

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马鞭和急促的马蹄。

一出了密林,浓雾散去,队伍迅速分成了十支。

“吁吁——”

尖锐的呼哨声响起。身后漫天流矢纷至沓来。

北匈骑兵发现了也在朝堡垒行进的军队,厉兵秣马,奋起直追。有如饥饿多日的斗兽觅得了猎物,张牙舞爪地逼近。

面对被分作十支的队伍,北匈骑兵长愣了片刻,不知该追哪一支。

这一迟疑,便与前面的军队拉开了距离。

骑兵长顿时感觉被人耍了,骂了一句,吹一声呼哨,也将队伍分作十支,猛追不舍。

没追一里,前面的高昌骑兵一面跑走一面射来连片的箭雨,密密匝匝地落向毫无防备的轻骑战马。

箭矢逼近之时,素来弓马灵活的北匈兵看到箭镞一时呆住了,忘了避退。落马之后,迫不及待地抽出箭矢一看。

竟是黄金箭!箭镞镀了金箔,在夜里明光熠熠,价值不菲。

北匈骑兵本是凝聚力极强,数骑作阵,如钢刀砍向敌军。此时阵型一下子被这金箭阵打乱了,失了战马的骑兵还不及步兵,更有人争相抢夺金箭。

士气顿挫。

高昌骑兵得了一息喘气之机,狂奔朝几处城中粮仓奔去。

昭明颤抖的手点燃了火折子引燃了火杖,上头的绢布涂了滚油,一触即燃,烧成一簇熊熊烈火。

他和其余人奋力将火杖掷于昏黄的草垛间,火势很快绵延开去。

“嗖嗖——”

箭矢纷来。

北匈骑兵不愧素有漠北杀器之名,千骑长挥刀杀死几个抢夺金箭的骑兵,一番震慑下已很快重整旗鼓,朝众人逼近。

昭明身后的骑兵且战且退,夜色中炫目的金甲一个个倒了下去。

一片兵荒马乱,火光冲天。

昭明双手颤得已握不住马缰。流矢接连不断地擦着他的面具而过,发出嗡嗡的鸣声。

他身下坐骑已中了数支箭矢,马嘶悲鸣,不能再行。

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来,马蹄慢下,昭明伏在马鬃上,摇摇欲坠,耳侧已听到北匈人兴奋的呼哨声,朝他涌来。

昭明最后看一眼着火的粮仓,含笑闭上了眼。

下一瞬,一双遒劲的臂膀将他揽至另一匹马上。

昭明怔忪睁眼,看到马上扶着他的男人,面上巨大的黑疤。

空劫调转马头,没有迟疑地将昭明搬至自己马上,率领他那一小支的骑兵,赶来援救。在剩余骑兵的掩护下,众人朝来时浓雾弥漫的密林逃去。

疾驰中,昭明被他箍在马上,无奈地道:

“你这又是何必?”

身后,大批的北匈骑兵死死咬着,仍在紧追。

若是空劫这支小队不来救他,本有望顺利逃脱。

昭明卸下了镂金面具,低垂的视线没有一丝聚拢的光。

“我不成了。”他缓缓揭开胸前盔甲,那里血流黏稠,浸染了大片的甲裳,“前日那支利箭穿透了我的肋骨。我撑了两日,已是力竭。”

空劫猛踢马腹,瞥一眼他枯瘦的胸下,卸甲后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

前日他们中了北匈骑兵的埋伏,为了能突围出敌阵,昭明一马当先,率领高昌骑兵奋力砍杀,舍生忘死。他病弱的残躯像是燃着烈火,所过之处,烧尽了敌人猛烈的攻势。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此时此刻,油尽灯枯。

空劫变了脸色,盯着他,低声道:

“我带你去疗伤,回高昌。你的阿月还在等着你回去。”

“昭明,你不能死。你一死,高昌士气全无,必将失守。”

昭明摇了摇头,低笑了一声,唇角微张,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染尽了他玉白的僧袍。他黯然的眼中掠过一道微光,幽声道:

“你说过的,昭明其实并非一个具体的人,亦非多少兵力。而是一个象征。”

昭明将手中的镂金面具覆在空劫面上,身间血迹斑斑的铠甲卸下来,套在他僧袍之上,一字字道:

“你替我,回到高昌王城去。把我的人都活着带回去。有你在,高昌必能守住。”

空劫抿了抿唇,沉默不语,马缰起起落落,他的手臂青筋贲张。

昭明用最后的力气扶住他的马绳,道:

“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这匹马跑不过北匈骑兵的。我累了,就到这里吧。”

“多谢你。”他英挺的眉眼含笑,恍若仍是那个一人可当千万兵的少年将军,“昭明将军战死沙场,确实好过病死床榻。”

“休要放弃!” 空劫低声斥道,“你可以寿终正寝,死在战后祥和的高昌王宫里。有你的挚爱榻前相伴,史官为你青史留名。不是在这里!”

见昭明不语,空劫疾声道:

“我当日所言,不过是想让你放弃与北匈的交易,令高昌免于生灵涂炭。这,不是你的结局!”

昭明淡淡一笑,轻声道:

“无妨。高昌得守,阿月平安,我没有遗憾了。就算没有你的谏言,为救一人,舍弃一国,我也不会后悔……”

“国师,我好奇,若有一天,面临和我一样的选择,你是否会舍一人而救一国?”

空劫微微一怔。

昭明没有等到他回答。他的呼吸轻了下去,有进无出。沉滞的眼帘随着最后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而闭阖。

“你的心上人,我,我已……”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飘飘荡荡,最终散在了夜风中。

万籁阒静,寒蛩悲鸣。

疾驰的马匹将身后城镇汹涌的兵马和无尽的烈火抛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空劫在密林处一陡坡底下停马,将昭明已渐渐冰冷的尸首藏匿于一处洞xue之中。

呼哨声鸣镝声此起彼伏,北匈骑兵在密林中盘桓,他不能有一刻的迟疑或悲恸。

他上坡之时,已全副武装,套上了昭明的铠甲兜鍪,镂金面具,召集剩余的高昌骑兵。

空劫沉定的目光扫过众人。

所有人面有倦色,负伤累累,满脸的血迹看不清面容,已认不出谁是谁。

以这点兵力,他们要突围北匈的骑兵阵,艰险重重,几乎毫无胜算。

众人在马上一动不动,心知肚明,早已预料到了此刻的危机,一个个似是放弃了最后的挣扎。

此时,有人擡首抹了一把泪,最后确认一般地低声问道:

“将军,我们沿途已烧光了北匈人可以够到的粮草,高昌会守住的吧!”

空劫重重地点了点头。

北匈军没有粮草,撑不了多久,最后只能撤退。这一波最是精锐的高昌骑兵,以极小的代价为高昌守军换得一丝喘息。

这群高昌的英雄,难道就要因他顾全众生而要一个个命丧于此了吗?

不是此地,不是此时。

空劫俯身遽然撕去一条已作赤红的袍角,将长刀绑在腕上,系紧。寒光凛凛,照出他沉静坚定的面容。

“活下去。”他朝着面如死灰的骑兵,一字字道,“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城中等你们归来。”

“随我突围!”

刀刃挥下,一簇簇黯淡的眸光亮了起来。

这一刻,他就是昭明。谁人都可是昭明。

金甲所至之处,势如破竹,刀光重重,抱着必死的信念杀出重围。

枝桠纷乱,血溅枯叶,腥气弥漫。

身后北匈人游离的呼哨声悄然低了下去。

最后,自密林突围而出的高昌骑兵只剩下不足十人,溃散逃亡,行了十余里后,在一处狭小的风蚀堡垒下稍作休整。

空劫胯下战马力竭而死。他孤身一人倚在黄沙土夯的墙下,甲臂尽赤,动弹不得,腕上系紧的长刀都快断裂。

身旁重伤的同袍渐渐没了气息。天地间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吁吁——”

静夜里,北匈人的呼哨声再次响起,宛若死亡的号角。

在场所有死里逃生的伤兵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没有人可以再抵挡一次北匈骑兵凶猛的攻势了。

一丛丛的火光自远处逼近,像是热潮一般汹涌而来,将小小的堡垒团团围住。

空劫沉重的眼皮只余留了一道促狭的罅隙,望见为首的北匈骑兵没有挥刀砍来,而是纵身一跃下马,朝他狂奔而来。

那人脱下了北匈军的兜鍪,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扬,白皙的肤色在夜色里灼然发亮。

靠近他时,身上没有血腥气,只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

一双颤抖的手已抚上了他面上的黑疤,柔软细腻,小心翼翼。

空劫缓缓睁眼。

她灼灼的明眸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像是一簇星火,燃尽他心底的荒原。

美得像一场梦。

死生之际,他又梦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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