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催眠风暴(2/2)
三、丹房残灰藏玄机
云眠劫
西苑的丹房残垣还在冒烟,焦糊味混着丹砂的腥气,在秋阳里漫得很远。李蔷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胳膊往前走,粗布褂子的袖口蹭过碎琉璃,划开道细口子,血珠渗出来,像掉在地上的红丹砂。
嘉靖帝背对着她,道袍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丹红,手里捏着块冷玉膏。那玉是从塌了的丹房里挖出来的,膏体通透,上面天然形成的云纹蜷曲缠绕,比内监们绣在龙袍上的还要灵动。他望着半边塌毁的九转琉璃丹房,琉璃瓦碎得满地都是,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真像谁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撒下来。
“你就是能‘云中仙眠’的李娃子?”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久居上位的冷硬,像丹炉里淬过的铁。
李蔷的膝盖被小太监按得发疼,被迫跪趴在碎瓦上。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看见嘉靖帝转过身,道冠上的玉簪在阳光下晃,刺得她眼睛发花。这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听说为了炼丹,三年没上过早朝。
“回……回陛下,是。”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丝线,怀里的荷包硌着肋骨——那里面藏着黑猫最后留下的朱砂毛,是赵靖塞给她的,说能安神。
嘉靖帝没看她,只把冷玉膏举到阳光下,指腹摩挲着上面的云纹:“三天前,丹房塌了。钦天监说,是少了个‘云中仙眠’的童男镇着。”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冷下来,“他们说,你命格属水,喉结隐,正好能补这个缺。”
李蔷的指甲掐进掌心。赵靖把她从北镇抚司换出来时,说过会想办法让她脱身,可现在,她还是站在了这里。她想起赵靖眼角的疤,想起他跳社火舞时故意踩出的葫芦印,心里突然一紧——他是不是出事了?
“抬起头来。”嘉靖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蔷慢慢抬头,看见帝王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丹砂,像没擦干净的血。他的目光落在她脖颈处,那里确实平滑得不像少年,连点凸起的影子都没有。
“果然是‘喉结隐’。”嘉靖帝笑了,笑声里却没半点暖意,“真人说,这样的童男仙眠时,能引来云气,助朕飞升。”
旁边的掌印太监连忙附和:“陛下洪福齐天,这才寻得如此灵童。”
李蔷的心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云中仙眠”是什么意思——不是在梦里见神仙,是要让她躺在那塌了的丹房里,像块祭品似的,等着被所谓的“云气”吞噬。
“把他带去净身房。”嘉靖帝挥了挥手,像在打发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沐浴更衣,今夜子时,入丹房仙眠。”
净身房三个字像把冰锥,刺得李蔷浑身发冷。她猛地挣扎起来,粗布褂子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红夹袄,领口绣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在满是丹砂的西苑里,红得刺眼。
“陛下!”她突然喊出声,声音细却清亮,“臣……臣有话说!”
嘉靖帝转过身,眼里闪过丝诧异。小太监想捂住她的嘴,却被帝王拦住:“让他说。”
“丹房塌,不是因为缺了仙眠的童男。”李蔷的声音发颤,却强迫自己看着帝王的眼睛,“是因为……因为里面埋了不干净的东西!”
掌印太监厉声呵斥:“大胆!竟敢诅咒陛下的丹房!”
“是真的!”李蔷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三年前,这里埋过个女娃!她命格也属水,也是喉结隐……是被活活烧死的!”
她想起黑猫叼来的红夹袄,想起阿婆说的三儿,想起赵靖从周显身上搜出的密信——三年前的女尸,就埋在丹房地基下。
嘉靖帝的脸色变了变,手里的冷玉膏差点掉在地上:“你胡说什么?”
“臣没胡说!”李蔷抓起地上的碎琉璃,划破自己的指尖,血珠滴在冷玉膏的云纹上,竟顺着纹路慢慢渗进去,“陛下看!这玉上的云纹,其实是血纹!是那女娃的血浸出来的!”
冷玉膏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红,云纹果然像活了似的,在膏体里缓缓流动。嘉靖帝猛地后退一步,道袍上的丹砂簌簌往下掉。
“还有那小吏的鼾声!”李蔷趁热打铁,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不是鼾声震塌了丹房,是那女娃的魂在哭!她在底下待了三年,太冷了……”
掌印太监的脸白得像纸,他伺候嘉靖帝多年,自然知道三年前丹房动工时,确实失踪过个修琉璃瓦的工匠女儿,当时只当是跑了,原来……
“陛下!”李蔷的膝盖在碎瓦上磕出了血,“臣能仙眠,也能通鬼神。今夜子时,臣不要进丹房,只要在丹房外烧件红夹袄,那女娃的魂就能安息,丹房自会安稳。”
她赌了。赌赵靖说的“镇煞符能安魂”是真的,赌三儿的魂真的在丹房底下,赌嘉靖帝再痴迷方术,也会怕冤魂索命。
嘉靖帝盯着冷玉膏上流动的血纹,半天没说话。秋风卷起地上的碎琉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像谁在哭。
“依你。”帝王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你若骗朕……”
“臣愿以性命担保!”李蔷连忙磕头,额角撞在碎瓦上,疼得她眼冒金星,心里却松了口气。
掌印太监被派去寻红夹袄,李蔷则被带去偏殿等着。她坐在窗边,看着西苑的秋阳慢慢沉下去,心里一遍遍念着赵靖的名字——他一定要平安。
子时快到时,红夹袄寻来了,是件半旧的,领口绣着桃花,和三儿那件一模一样。李蔷抱着夹袄走到丹房废墟前,火盆里的炭火正旺,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三儿,回家了。”她轻声说,把夹袄放进火盆。
火苗“腾”地窜起来,舔舐着布料,发出噼啪的响。奇怪的是,烧出来的烟不是黑的,是淡淡的白,像云似的往天上飘。
就在这时,废墟里突然传来声猫叫,“喵呜——”
李蔷猛地回头,看见那只黑猫从瓦砾堆里窜出来,绿眼珠在火光里亮得惊人。它嘴里叼着个东西,往李蔷面前一放——是那支缺了角的珍珠簪子,赵靖说要还给她娘的。
簪子上还缠着张纸条,是赵靖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已脱身,勿念。”
李蔷的眼泪突然掉下来,落在火盆边,溅起细小的火星。
黑猫蹭了蹭她的手心,然后转身往废墟深处跑,很快就没了踪影。李蔷知道,它是陪着三儿的魂走了。
火盆里的红夹袄渐渐烧成灰烬,白 soke 也散了。丹房废墟安安静静的,再没半点声响。
第二天,嘉靖帝派人去看,丹房果然没再塌,连风都停了。他没再提“云中仙眠”的事,只是把那块冷玉膏埋回了废墟里。
李蔷被送出了西苑,没人再管她。她回到杏花巷时,看见赵靖正帮阿婆劈柴,眼角的疤在阳光下淡了些。他看见她,咧嘴一笑,露出颗豁了的牙——是昨天跟周显的人动手时被打掉的。
“回来了?”他问。
“嗯。”李蔷点头,把珍珠簪子递给闻讯赶来的娘,“阿婆的荷包,我绣完了。”
阿婆摸索着接过荷包,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好,好,三儿也该放心了。”
黑猫没再回来。但从那以后,每年秋天,丹房废墟上都会开出丛丛桃花,在西苑的秋阳里,红得像火,像血,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名字。
玉枕劫
李蔷的指尖在袖管里蜷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点头时,眼角的余光正扫过丹炉底的残灰——那里蜷着半张未燃尽的朱砂符,三角纹路的尖角处微微上翘,竟与怀里荷包上那根朱砂猫毛的弧度重合,更奇的是,与嘉靖帝捏着的冷玉膏云纹边缘,恰好形成三个咬合的齿轮,在秋阳下泛着诡异的红。
“朕要你在丹房遗址上睡。”嘉靖帝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指向那堆还在冒烟的碎瓦砾,琉璃碴子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若能震落剩下的琉璃瓦,便封你为‘玉枕仙童’,享三品俸禄。”
掌印太监连忙在一旁附和,尖细的嗓音像淬了丹砂:“陛下隆恩浩荡,还不快谢恩?”
李蔷的膝盖还在发疼,方才被小太监按在碎瓦上磕头时,油皮蹭破了好大一块。她望着那堆残垣,塌了半边的丹房像只张着嘴的巨兽,琉璃瓦的尖角在瓦砾堆里闪着寒光,像无数把小刀子。她知道,所谓“震落琉璃瓦”,不过是看她能不能在那冤魂盘踞的地方“仙眠”——若真能引来动静,便是“通神”;若悄无声息,怕是就要被当成“不灵验”的祭品,埋进瓦砾堆里。
“臣……遵旨。”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怀里的荷包硌得肋骨生疼。那里面除了朱砂猫毛,还有赵靖塞给她的半块冷玉——是从周显赃物里搜出来的,玉上也有云纹,只是比嘉靖帝那块小些,像个缩小的齿轮。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将手里的冷玉膏递给掌印太监:“把这个垫在他头下,玉气养神,助他入梦。”
冷玉膏触到李蔷后颈时,一阵冰凉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突然想起赵靖说的,三年前埋在丹房下的女娃,心口插着的银簪上也缠着云纹玉片。这三块玉,这三个齿轮,莫非本是一套?
“时辰到了。”掌印太监尖声提醒。
李蔷被扶着躺在瓦砾堆上,碎琉璃硌得后背生疼。她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丹砂与焦糊混合的气味,像极了阿婆说的“纸钱烧过的味道”。耳边传来嘉靖帝与真人低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双生魂”“合玉气”“转轮回”几个词飘进耳朵,让她浑身发寒。
迷迷糊糊间,她仿佛看见黑猫从瓦砾堆里钻出来,绿眼珠在她眼前晃。它叼起她的荷包,往丹炉方向拖,朱砂猫毛掉在地上,与那半张朱砂符慢慢粘在一起,三角纹路竟真的严丝合缝。
“喵呜——”
黑猫的叫声像根针,刺破了混沌。李蔷猛地睁开眼,发现冷玉膏上的云纹正在发光,与荷包里透出的红光、朱砂符的残焰连成一线,三个齿轮般的纹路开始缓缓转动。
“动了!动了!”真人的声音带着狂喜。
嘉靖帝往前凑了两步,道袍的下摆扫过碎瓦。
就在这时,瓦砾堆突然轻轻震颤起来,不是剧烈的晃动,是那种细密的、从地底传来的颤。有几片松动的琉璃瓦“咔嗒”一声滚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
“仙童显灵了!”掌印太监跪地高呼。
李蔷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感觉到怀里的小冷玉在发烫,与头下的冷玉膏、炉边的朱砂符形成了个奇怪的三角。而那震颤,分明是从地底传来的,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三儿……”她下意识地低唤。
地底的震颤突然变剧,更多的琉璃瓦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层亮晶晶的碎渣。嘉靖帝的脸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眼里既有狂喜,又有恐惧。
李蔷看见黑猫叼着那半张朱砂符,往她头下的冷玉膏上一按。符纸瞬间燃起蓝火,烧尽的灰烬顺着云纹流动,竟在玉上画出个完整的镇煞符——与阿婆绣的平安结、赵靖踩的葫芦印,隐隐是同一个路数。
“啊——”
地底传来声凄厉的哭喊,像个小女孩被烫到似的。紧接着,震颤停止了,琉璃瓦不再坠落,连风都停了。
李蔷猛地坐起身,头下的冷玉膏已经变得温热,不再冰人。她怀里的小冷玉也凉了下去,云纹黯淡无光。
“怎……怎么停了?”嘉靖帝的声音发颤。
真人掐着手指算半天,脸色煞白:“回陛下……是……是冤魂得偿,轮回去了。”
李蔷低头看向怀里的荷包,朱砂猫毛已经不见了,只剩个空空的布壳。她突然明白,三个齿轮转动,不是为了“合玉气”,是为了让三儿的魂借着玉气与符力,彻底离开这丹房废墟。那震落的琉璃瓦,不过是她挣脱束缚时带起的动静。
“陛下,”李蔷站起身,膝盖还有些发软,“仙眠已毕,冤魂已散。”
嘉靖帝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挥手:“封他为玉枕仙童,先带去偏殿歇息。”
李蔷被扶着离开时,回头望了眼丹房废墟。月光不知何时爬了上来,照在碎琉璃上,像撒了一地星星。黑猫蹲在瓦砾堆顶,绿眼珠朝她晃了晃,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三日后,李蔷被“恩准”出宫。赵靖在巷口等她,眼角的疤结了层薄痂。“都安排好了。”他递给她个布包,里面是她娘的珍珠簪子,还有阿婆的黑猫——不知何时被他接回了家。
“丹房那边……”李蔷问。
“嘉靖帝没再提炼丹的事,只让人把三块玉合在了一起,埋回了废墟。”赵靖咧嘴笑,“听说埋玉那天,挖出了具小骨头,身边还有个银簪子,上面缠着红布。”
李蔷摸了摸怀里的荷包,虽然空了,却好像还留着朱砂猫毛的温度。她想起那三个咬合的齿轮,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害人,是三儿的魂在借着这些东西,等一个能让她安息的机会。
后来杏花巷的人常说,西苑的丹房废墟上,每到月圆夜就会有只黑猫徘徊,嘴里总叼着个空荷包,在碎琉璃堆里走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而瞎眼阿婆的猫,总爱在夜里对着皇城的方向呼噜,像是在跟谁说话。
李蔷的荷包后来又绣了个新的,上面没再绣菊花,绣了三个连在一起的小齿轮,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那是她能想到的,最平安的模样。
猫语符
赵靖的指尖沁着冷汗,将那颗灰扑扑的药丸塞进李蔷掌心时,指腹蹭过她腕间的细痕——是今早被锁链勒出的红印。“含着,能让你睡得沉。”他压低声音,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这“凝神丹”里掺了北境的赤金砂,是去年从刘书吏的炼丹房抄来的,那老吏就是靠这东西,让十几个童男童女在梦里任他摆布。
李蔷把药丸含在舌尖,一股铁锈似的腥甜漫开。她望着眼前的丹房废墟,碎琉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撒了一地断齿。嘉靖帝的仪仗就在百步外,明黄的伞盖被风掀得猎猎响,帝王的道袍一角从帘后露出来,沾着的丹砂红得刺眼。
“躺下吧。”掌印太监的声音像淬了冰,手里的冷玉膏被月光照得通透,云纹在膏体里缓缓流动,像条被困住的蛇。
李蔷刚躺下,后腰就被块尖锐的琉璃硌得生疼。她偏过头,看见丹炉的阴影里窜出团黑影,“噌”地跳上炉顶——是阿婆养的黑猫。绿眼珠在暗处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炉沿,带起的灰落在残烬里,竟画出个小小的三角。
“猫能看见阴阳界,朱砂能镇煞,玉能养魂。”阿婆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李蔷的心猛地一跳,目光扫过三样东西:黑猫尾巴扫出的朱砂痕、掌印太监刚放在她头下的冷玉膏、还有怀里那个沾着猫毛的荷包——这三样凑在一起,像三颗咬合的齿轮,在月光下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赵靖站在廊柱后,指尖死死攥着佩刀。他看见黑猫蹲在丹炉上,看见李蔷颈间的冷玉膏泛着微光,突然想起北境炼丹房的卷宗里画着的阵图:猫为引,玉为媒,朱砂为介,三物同聚,可唤阴魂。
“时辰到了。”嘉靖帝的声音从仪仗里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蔷含着赤金砂,眼皮渐渐发沉。迷迷糊糊间,她感觉黑猫从炉顶跳下来,用爪子扒拉她怀里的荷包。朱砂猫毛掉出来,落在冷玉膏上,竟顺着云纹慢慢渗进去,像条红蛇钻进了玉里。
“喵呜——”
黑猫的叫声突然变得尖利,绿眼珠瞪得滚圆,直勾勾盯着丹炉底下。李蔷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炉灰里慢慢拱起个小土包,碎瓦砾簌簌往下掉,露出,针脚歪歪扭扭的,和她红夹袄上的一模一样。
是三儿的袄!李蔷的心脏骤然缩紧。
就在这时,头下的冷玉膏突然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玉面爬上来,冰凉凉的,像只小手搭在她的脖颈上。耳边传来个细细的哭声,带着水汽:“冷……好冷……”
是三儿的声音!
李蔷猛地睁开眼,看见冷玉膏的云纹里浮出张小女孩的脸,眉眼模糊,却能看见眼角的泪痣——和阿婆描述的三儿分毫不差。而黑猫正用爪子拍打着丹炉,炉底的红布越拱越高,露出里面裹着的银簪,簪头缺了个角,正是她塞给赵靖的那支。
“玉养魂……”李蔷突然明白阿婆的话,“猫引魂……朱砂镇煞……”这三样不是提醒,是在帮三儿的魂从地底出来!
赤金砂的药力突然翻涌上来,她的意识开始涣散。恍惚中,看见三儿的魂从玉里飘出来,伸手去够那支银簪。黑猫叼起红布,往三儿脚下一垫,绿眼珠里竟滚下两滴泪,落在红布上,瞬间凝成两颗朱砂痣。
“哗啦——”
头顶突然传来巨响,半扇没塌的丹房横梁带着琉璃瓦砸下来,正落在离李蔷三尺远的地方。烟尘弥漫中,嘉靖帝的仪仗乱作一团,尖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
“护驾!护驾!”掌印太监的尖叫刺破混乱。
赵靖趁机冲过来,一把将李蔷从瓦砾堆里拽出来,塞进早就备好的马车。“走!”他低喝一声,挥刀砍断缰绳,马儿受惊般往前冲,车轮碾过碎琉璃,发出刺耳的脆响。
李蔷趴在车板上,回头看见丹房废墟在烟尘里渐渐缩小。黑猫蹲在塌落的横梁上,绿眼珠朝她望了最后一眼,然后纵身跳进烟尘里,再没出来。
“它……”李蔷的声音哽咽。
“它在陪三儿。”赵靖的声音有些哑,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李蔷娘的珍珠簪子,“刚才乱的时候,我去丹炉底下摸的,三儿的魂大概是想把这个还给你娘。”
马车颠簸着驶出西苑,赤金砂的药力渐渐退去。李蔷摸了摸怀里的荷包,虽然空了,却好像还留着朱砂猫毛的温度。她想起阿婆说的最后一句话:“三样凑齐,阴阳相认,魂归其所。”
后来有人说,西苑丹房塌的那天夜里,看见个穿红夹袄的小女孩牵着只黑猫,往乱葬岗的方向走,银簪子在月光下闪着光,像颗会走路的星星。
赵靖辞了官,带着李蔷回了杏花巷。阿婆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些模糊的影子,总说三儿来看她了,穿着新袄,身边跟着只绿眼睛的猫。
李蔷后来又绣了个荷包,上面没绣菊花,绣了只猫蹲在玉上,爪下踩着点朱砂,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泛着暖光。赵靖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平安符。
鼾声劫
月光爬上丹房残垣时,李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影。含在舌尖的凝神丹渐渐化了,赤金砂的腥甜漫进喉咙,呼吸慢慢沉下去。起初只是唇边泄出的细微鼾声,轻得像春风拂过柳梢,卷着碎琉璃的寒气,在寂静的西苑里荡开。
嘉靖帝坐在临时搭起的龙椅上,指尖摩挲着掌心的冷玉膏。玉体沁出的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恰好压下心头的燥热。三天前震塌丹房的,据说就是这般细微的鼾声,此刻听来,倒真有几分通神的意味。
“好!好!”帝王突然拍着扶手叫好,道袍上的丹砂随着动作簌簌抖落,“果然是仙童!这鼾声里有龙气!”
掌印太监连忙附和,尖细的嗓音刺破夜色:“陛下慧眼!此等灵童,正是上天赐给大明的祥瑞!”
没人注意到,李蔷头下的冷玉膏正在悄然变色。云纹原本是莹白的,此刻竟像被墨染了似的,渐渐转青,又从青转紫,膏体里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在游动,顺着鼾声的节奏轻轻起伏。
李蔷的鼾声越来越响。不再是柳梢风,倒像闷雷滚过西苑,轰隆隆的,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未塌的半面丹房发出“咯吱”的呻吟,琉璃瓦在瓦砾堆里轻轻跳动,像被什么东西惊扰的虫豸。
“妙哉!”嘉靖帝身旁的真人捋着胡须,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鼾声震瓦,正是引动丹气的征兆!陛下请看,冷玉膏已现紫气,此乃飞升之兆!”
嘉靖帝低头去看,冷玉膏果然泛着诡异的紫,云纹扭曲缠绕,像极了丹炉里翻滚的药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三年来求而不得的“飞升”二字,此刻仿佛就藏在那片紫气里。
李蔷的意识陷在混沌里。赤金砂让她醒不来,却拦不住那些涌进脑海的画面——三儿的红夹袄在火里蜷成一团,黑猫绿眼珠里映出的丹房轮廓,还有赵靖塞给她药丸时,眼角那道跳动的刀疤。鼾声从喉咙里滚出来,越来越响,倒像是替她喊出的无声呐喊。
“快看!瓦动了!”有小太监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残垣顶上最后几片琉璃瓦正在剧烈震颤,随着李蔷的鼾声节奏,“咔嗒”一声,竟真的震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碎片像四散的星子。
“仙童显灵了!”真人跪倒在地,声音发颤,“陛下,此时正是采气的最佳时机!”
嘉靖帝猛地站起身,冷玉膏被攥得发热。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李蔷沉睡的脸,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瓷白,喉结处竟随着鼾声微微起伏,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肤而出。
就在这时,冷玉膏突然“嗡”的一声轻颤,紫气骤然变浓,云纹里竟浮出张模糊的脸——眉眼像极了李蔷,却带着股不属于少女的怨毒,正顺着鼾声往外钻。
“啊!”离得最近的小太监突然尖叫,指着李蔷的脖颈,“那是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李蔷喉间的皮肤下,竟有个青紫色的影子在游动,形状像条小鱼,随着鼾声的起伏上下游动。而那影子的轮廓,与冷玉膏云纹里的脸,竟隐隐重合。
“是三儿……”李蔷在梦里喃喃着,鼾声突然顿了顿,随即爆发出更响的轰鸣。
这一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颤。未塌的丹房终于撑不住了,“轰隆”一声巨响,半边屋顶连带着梁木砸下来,激起漫天烟尘。嘉靖帝被太监死死护住,跌坐在龙椅上,看着那片烟尘,眼里的狂热瞬间被恐惧取代。
冷玉膏的紫气在这时达到了最盛,云纹里的脸清晰起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眼角有颗泪痣,正是阿婆描述的三儿。她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声音却被李蔷的鼾声吞没。
“猫……猫呢?”掌印太监突然发现,炉顶上的黑猫不见了。
话音刚落,烟尘里突然窜出道黑影,直扑李蔷头下的冷玉膏。是黑猫!它绿眼珠在紫雾里亮得惊人,一口咬住冷玉膏,猛地往后拽。
“孽畜!”真人挥剑去砍,却被黑猫灵巧躲过。它叼着冷玉膏,纵身跃上残垣,绿眼珠回头望了李蔷一眼,然后纵身跳进夜色里,紫气随着它的离去渐渐淡了。
李蔷的鼾声戛然而止。
烟尘散去后,西苑一片狼藉。嘉靖帝瘫坐在龙椅上,手里还攥着半块从冷玉膏上掰下的碎片,云纹已经变回莹白,只是边缘沾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
李蔷缓缓睁开眼,喉咙里还残留着赤金砂的腥甜。她坐起身,颈间的皮肤恢复了平滑,仿佛刚才的青影从未出现过。怀里的荷包不知何时敞开了,里面空空的,那根朱砂猫毛,连同黑猫的影子,都消失在了烟尘里。
“仙……仙童?”掌印太监的声音发颤。
李蔷没理他,只是望着黑猫消失的方向,嘴角突然勾起抹浅淡的笑。她听见阿婆的声音在耳边说:“三儿最怕打雷,有黑猫陪着,她就不怕了。”
嘉靖帝后来再没提过“玉枕仙童”的事。有人说他那晚被惊了魂,大病了一场;也有人说,他在冷玉膏的碎片里,看见了个穿红夹袄的少女,正被黑猫牵着往月亮里走。
赵靖在巷口等到李蔷时,天边已经泛白。他眼角的刀疤还在跳,手里攥着个新绣的荷包,上面用朱砂线绣着只猫,爪下踩着片云纹玉,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稳。
“回来了?”他问。
“嗯。”李蔷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阿婆的黑猫,送三儿走了。”
赵靖把荷包递给她,里面塞着颗圆润的珍珠,是从那支缺角簪子上取下的:“我让银匠磨的,说能安神。”
李蔷摸出荷包里的珍珠,月光在上面流转,像藏着片小小的云。她知道,那不是云,是三儿的笑声,混在她的鼾声里,终于挣脱了丹房的束缚,跟着黑猫,往没有琉璃瓦的地方去了。
后来杏花巷的人总说,每逢月圆夜,西苑方向会传来轻微的鼾声,像春风拂过柳梢,温柔得很。而瞎眼阿婆的窗前,总会有片紫气飘过,带着淡淡的玉香,像是谁在跟她说着悄悄话。
猫骨符
“哗啦——”
巨响炸开时,李蔷的鼾声正滚到最烈处。半面残垣连同琉璃瓦轰然塌下,碎碴子像骤雨般砸在地上,溅起的火星燎着了墙角的干草。烟尘弥漫中,有个黑盒子从瓦砾堆里滚出来,“咚”地撞在赵靖脚边。
赵靖拔刀劈开盒锁的瞬间,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密信,只有堆惨白的野猫骨头,每根骨头上都刻着歪歪扭扭的三角符,符纹里还残留着暗红的朱砂,像没擦干净的血。
“这是……”他的指尖猛地收紧,刀鞘撞在黑盒上发出闷响。去年北境炼丹房的炉底,也埋着类似的骨头,当时以为是术士的怪癖,此刻看来,分明是某种邪术的祭品。
李蔷被塌房的巨响惊醒,赤金砂的混沌瞬间消散。她猛地坐起身,头下的冷玉膏已经凉透,紫雾散尽的云纹里,还残留着几道抓痕,像是被什么爪子挠过。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绿眼珠在烟尘里亮得惊人。它跳上李蔷的膝盖,用爪子拼命扒拉她怀里的荷包,尖指甲勾住布面,划出道细口子。
李蔷慌忙打开荷包,那根沾着朱砂的猫毛悠悠飘下,落在丹炉的残灰里。奇异的事发生了——猫毛融进灰堆,竟像墨滴入水般晕开,显出行暗红色的小字:“丹房有诈,猫为眼线”。
字迹歪歪扭扭,像用爪子划出来的。
“猫为眼线……”李蔷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想起阿婆说过,三儿丢的那天,看见过穿宫装的人在巷口喂猫;想起周显袖口的三角符,与猫骨头上的刻痕一模一样;想起冷玉膏上的抓痕,分明是这黑猫的爪印。
原来那些野猫,从来不是宠物。是被人用朱砂符控制的眼线,替他们盯着属水的童男童女,盯着每一个可能成为“药引”的孩子。
“陛下!”掌印太监的尖叫刺破烟尘,“丹房全塌了!仙童……仙童没事!”
嘉靖帝从龙椅上跌下来,道袍沾满尘土。他看见赵靖手里的黑盒子,又看见李蔷指尖的残灰字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这……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突然拔剑指向李蔷,剑尖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妖童!你竟敢用邪术惑乱圣听!”
黑猫猛地扑上去,爪子挠在真人手腕上,血珠滴在猫骨头上,三角符突然燃起蓝火。骨头在火焰里噼啪作响,竟隐约传出无数只猫的哀嚎,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邪术!”李蔷抓起根刻着符的猫骨,举到嘉靖帝面前,“陛下请看!这些猫都是被他们害死的!用朱砂符控制,替他们找童男童女炼药!三年前埋在丹房下的女娃,就是被这些‘眼线’找到的!”
冷玉膏突然“嗡”地轻颤,没散尽的紫雾里,浮现出更清晰的画面——穿宫装的人用朱砂喂猫,猫群围着个穿红夹袄的小女孩,把她逼进炼丹房的方向……画面最后,是三儿惊恐的脸,和她手里攥着的、没绣完的桃花帕。
“三儿……”李蔷的声音哽咽。
黑猫蹲在残灰里,绿眼珠定定地看着嘉靖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是在哭。
赵靖突然踹翻旁边的丹炉底座,砖缝里露出个暗格。里面塞满了泛黄的纸卷,全是童男童女的户籍,生辰八字旁都画着三角符,有的打了红叉,有的标着“待取”——李蔷的名字旁,赫然写着“癸卯水,喉结隐,大吉”。
“这些都是……”嘉靖帝的声音发颤,指尖拂过那些打红叉的名字,有男有女,最小的才七岁。
“都是被他们用猫眼线找到的祭品。”赵靖的刀指向瘫在地上的真人,“包括三年前的女娃,包括差点被送进您丹房的李蔷。所谓‘云中仙眠’,不过是把他们活活烧死,取心头血入药!”
真人还想狡辩,黑猫突然叼起块燃烧的猫骨,丢在他的道袍上。火焰瞬间窜起,舔舐着布料,露出里面绣着的三角符,与猫骨上的刻痕严丝合缝。
“啊——”真人在火里哀嚎,声音渐渐变成猫叫般的凄厉。
嘉靖帝看着燃烧的火焰,看着满地猫骨,看着冷玉膏里三儿惊恐的脸,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吐出来。他痴迷的方术,求来的长生,原来全是用孩子的命堆起来的。
“把他们都拿下!”帝王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指着掌印太监和剩下的术士,“查!给朕彻查!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一个不留!”
锦衣卫蜂拥而上,惨叫声、求饶声混着猫的哀嚎,在塌毁的丹房里此起彼伏。
李蔷蹲下身,轻轻抚摸黑猫的背。猫毛上还沾着火星,绿眼珠里的戾气渐渐散去,露出几分疲惫。她捡起那根刻着符的猫骨,扔进火里:“安息吧。”
骨头在火焰里化作灰烬,与朱砂猫毛显字的残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赵靖走到她身边,刀上的血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团:“走吧,我送你回家。”
李蔷点点头,把空荷包揣回怀里。虽然没了猫毛,却好像还留着点暖意。她回头望了眼塌成废墟的丹房,月光正从烟尘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黑猫的绿眼珠上,像两颗洗干净的星子。
后来西苑的丹房旧址上,再也没炼过丹。有人说在那里种了片桃花,春天开花时,远远望去像片红雾。还有人说,每逢清明,会看见只黑猫蹲在桃树下,身边放着个空荷包,里面总盛着些干净的桃花瓣。
赵靖辞了官,带着儿子回了江淮。李蔷留在杏花巷,接了阿婆的针线笸箩,专给街坊绣平安符,符上总少不了只绿眼睛的猫。阿婆说,自从丹房塌了,夜里再也没听见猫哭,三儿托梦说,她在那边有好多猫陪着,再也不冷了。
四、三角符锁连环案
三煞锁
周显的手还在抖,黑檀木盒子在掌心晃得像片风中的叶子。他刚从瓦砾堆里扒出这东西时,猫骨上的三角符还沾着焦土,此刻被丹砂一擦,红得发亮,纹路扭曲如蛇,在羊角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陛下,您看。”他声音发颤,将北境送来的密函铺在盒边。宣纸上的朱砂符与猫骨上的刻痕并排躺着,竟像一模子刻出来的——那是去年沈砚从刘书吏地窖里抄出的“童男献祭符”,当时还以为只是边陲术士的邪术,没承想会出现在西苑丹房。
嘉靖帝捻起根猫骨,指腹摩挲着符纹的尖角。道袍袖口沾着的丹砂蹭上去,让那三角更显狰狞。他突然想起十年前,龙虎山道士跪在紫宸殿上,白须颤抖着说的话:“三角为煞,三符为锁,若被恶人用猫骨、玉膏、朱砂镇住三魂,便是要炼‘摄魂丹’,此丹噬命,陛下万不可信!”
当时他只当是方士间的攻讦,此刻掌心的猫骨凉得像冰,冷玉膏在袖中沁出的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与方才李蔷荷包里飘出的朱砂气缠在一起——三样东西,恰好是道士说的“三煞”。
“摄魂丹……”嘉靖帝的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目光扫过塌毁的丹房残垣。琉璃瓦碎得满地都是,月光照在上面,像撒了一地碎牙。他想起三天前震塌丹房的鼾声,想起李蔷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突然明白——所谓“云中仙眠”,从来不是通神,是要拿那孩子当“丹引”。
李蔷被两个小太监按着跪在地上,粗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洞。她看见嘉靖帝手里的猫骨,看见周显脸色惨白如纸,突然想起赵靖塞给她药丸时,用唇语说的话:“三煞聚,魂魄离,找机会砸了玉膏。”
“陛下!”周显突然扑通跪下,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这符……这符是真人让刻的!他说用猫骨聚阴,玉膏养煞,朱砂固魂,炼出的丹能让陛下……”
“让朕怎样?”嘉靖帝猛地转身,道冠上的玉簪晃得厉害,“让朕靠吃童男的魂长生?”
真人从阴影里走出来,道袍下摆沾着灰,手里还捏着柄桃木剑:“陛下息怒!此乃飞升必经之劫!那李娃子命格属水,喉结隐,正是三魂纯阴之体,用三煞锁住,炼出的丹能助陛下脱胎换骨……”
“住口!”嘉靖帝将猫骨狠狠砸在他脸上,“十年前龙虎山的警告,你当朕忘了?!”
李蔷趁他们争执,悄悄挪动膝盖,指尖摸到块尖锐的琉璃碎片。冷玉膏还垫在她颈后,云纹里的紫雾虽散,却仍能感觉到股吸力,像要把她的魂魄往玉里扯。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绿眼珠直扑真人面门。它嘴里叼着半张朱砂符,正是李蔷荷包里化出字迹的那张,此刻符纸燃着蓝火,烫得真人惨叫着后退。
“抓住那猫!”周显嘶吼着扑上去,却被黑猫绊倒,脸正好撞在装猫骨的盒子上,鼻血瞬间涌出来,溅在三角符上,竟让纹路活了似的蠕动起来。
混乱中,李蔷抓起琉璃碎片,猛地刺向颈后的冷玉膏。“咔嚓”一声,玉膏裂出道缝,里面突然渗出暗红的液珠,像血。与此同时,猫骨上的三角符开始发烫,朱砂气弥漫开来,与玉膏的血珠、黑猫爪下的符火连成一线。
“啊——”
三个角落同时传出凄厉的哀嚎,不是人声,是无数细碎的哭嚎混在一起,像有无数个孩子在挣扎。嘉靖帝看见冷玉膏的裂缝里浮出张张小脸,有男有女,都睁着惊恐的眼睛,其中一个穿红夹袄的,眼角有颗泪痣。
“三儿……”李蔷的声音哽咽。
“是被炼死的孩子……”嘉靖帝踉跄后退,撞在龙椅扶手上,“他们的魂被锁在三煞里,永世不得超生……”
真人还想念咒,黑猫突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桃木剑掉在地上,剑身刻着的三角符与猫骨上的重合,瞬间燃起大火。真人在火里翻滚,很快没了声息,只留下堆灰烬,里面混着些细碎的骨头,像缩小的猫骨。
周显瘫在地上,看着那些浮在半空的孩子魂魄,突然疯了似的磕头:“不是我!是真人逼我的!我只是……只是帮着刻了符……”
魂魄们没理他,只是慢慢往冷玉膏的裂缝里钻,像找到了出口。穿红夹袄的三儿最后看了李蔷一眼,身影渐渐淡去,嘴角似乎带着笑。
黑猫蹲在李蔷脚边,绿眼珠里的戾气散尽,轻轻蹭了蹭她的裤腿。
“都散了吧。”嘉靖帝挥挥手,声音疲惫得像老了十岁,“把这些猫骨、玉膏、符纸……全烧了,骨灰撒去乱葬岗。”
李蔷被小太监扶起来时,冷玉膏已经彻底裂开,里面的血珠渗进泥土,长出株小小的桃花苗,在月光下泛着粉。黑猫纵身跳进瓦砾堆,再也没出来。
赵靖在西苑外等她,马背上驮着个布包,里面是她娘的珍珠簪子,还有件新绣的荷包,上面用朱砂线绣着三只交缠的猫,针脚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安稳。
“回家了。”他接过李蔷,将荷包塞进她手里。
李蔷摸着荷包上的猫,突然想起阿婆说的,猫能看见阴阳界。或许那些野猫从来不是眼线,是被锁的魂魄借它们的眼睛,在等一个能砸开三煞锁的人。
后来西苑的废墟上,没人再敢炼丹。有人说在那里种了片桃林,每年春天花开得格外艳,像有无数个孩子在树下笑。而杏花巷的黑猫,总在清明那天带着只空荷包,往西苑的方向走,回来时荷包里会装满桃花瓣,轻轻放在阿婆的窗台上。
嘉靖帝从此不再提炼丹,只是偶尔会站在紫宸殿上,望着西苑的方向发呆。身边的太监说,陛下常念叨一句话:“三角为煞,人心更煞啊……”
纯阴劫
赵靖的后颈突然沁出层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滑,凉得像揣了块冰。他盯着周显手里的猫骨,三角符上的朱砂被月光照得发亮,与李蔷荷包里飘出的猫毛红痕如出一辙。强征这孩子时,李母拽着他的胳膊哭嚎,说\"蔷丫头能通猫语,从小就跟野猫说话\";催眠术失控那天,黑猫精准地掀翻香炉,像早知道香里有毒;丹房塌时滚出的猫骨,每根都刻着锁魂符——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炸开,拼凑出个可怕的真相:这哪是征选仙童,是有人早就盯上了李蔷的\"纯阴之体\",要用她炼药!
\"你发什么呆?\"周显的声音像淬了冰,\"还不把这妖童按住?\"
赵靖没动,佩刀的刀柄被攥得发烫。他看见李蔷跪在地上,粗布褂子的前襟沾着灰,却依旧挺直着脊梁。这孩子从被抓那天起,眼神里就没断过光,像阿婆说的\"揣着团火\",哪是什么任人摆布的药引。
\"阿婆说,玉膏会吸人气,若纹路上有血,就是被下了咒。\"李蔷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乱糟糟的场面瞬间安静。她抬起下巴,指向嘉靖帝脚边的冷玉膏,\"陛下请看。\"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去。掌印太监连忙捧起玉膏,借月光细看——果然在云纹的褶皱里,藏着丝极细的血丝,红得发暗,与猫骨上的朱砂竟是同色,像条小蛇蜷在玉里。
嘉靖帝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想起十年前龙虎山道士的话,\"玉膏养煞,需以纯阴之血引动\",当时只当是妄言,此刻指尖的猫骨凉得刺骨,竟与玉膏的寒气遥相呼应。
\"是真人!\"周显突然尖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他三天前亲手把玉膏埋进丹房地基的!说要借地气养煞!\"
真人的脸瞬间惨白,桃木剑\"当啷\"掉在地上:\"你胡说!是你给的朱砂,说要掺童男血......\"
\"够了!\"嘉靖帝的怒吼震得梁上的灰簌簌掉。他抓起冷玉膏,狠狠砸在地上。玉片四溅中,那丝血丝突然化作道红雾,直扑李蔷面门。
\"小心!\"赵靖拔刀劈去,刀风将红雾斩成两半。红雾落地处,青砖竟被蚀出两个小坑,冒着白烟。
李蔷望着那白烟,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泛湿:\"阿婆没骗我。她说我娘当年就是被这东西害的,颈间的疤里总渗血,跟这玉膏上的一个色。\"
赵靖的心猛地一揪。李母颈间那道浅疤,他早就注意到,以为是旧伤,原来......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绿眼珠在红雾里亮得惊人。它叼起块碎玉,往李蔷面前一放,玉片上沾着的血丝竟慢慢渗进她的指尖,没留下半点痕迹。
\"这是......\"掌印太监的声音发颤。
\"纯阴之体,能克煞。\"赵靖突然明白,\"玉膏里的血咒,是冲着她来的,却被她的气性化了。\"
李蔷低头看着指尖,那里暖暖的,像揣着团小太阳。她想起阿婆摸着她的手说,\"丫头的血能暖玉,是老天爷赏的本事\",原来不是戏言。
真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赵靖一脚踹翻。佩刀压在他颈间时,这老道突然疯了似的笑:\"晚了!三煞已聚,猫骨锁魂,玉膏引气,朱砂固灵,就算没这妖童,丹房底下的东西也该出来了......\"
话音未落,塌毁的丹房地基突然传来\"轰隆\"巨响。地面裂开道缝,里面涌出股黑雾,隐约能看见无数只猫爪在雾里抓挠,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嚎。
\"是被炼死的孩子......\"李蔷捂住嘴,眼泪掉了下来。
黑猫突然纵身跳进黑雾,绿眼珠在雾里闪成两颗星。紧接着,李蔷荷包里飘出的朱砂猫毛也化作道红线,跟着钻了进去。黑雾翻涌了片刻,竟慢慢平息,裂开的地缝也缓缓合上,只留下片焦黑的印记,像只猫爪的形状。
\"走了......\"李蔷喃喃着,\"它们都跟着猫走了。\"
嘉靖帝望着那片焦黑,突然老了十岁似的,挥了挥手:\"放她走。\"他捡起块碎玉,对着月光看,云纹里再没了血丝,只剩下片莹白,\"把这些猫骨、符咒,全烧了,送龙虎山道士处理。\"
赵靖扶着李蔷往外走,夜风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经过丹房残垣时,李蔷弯腰捡起块碎琉璃,里面映着她的影子,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光,再没了之前的紧绷。
\"回家能绣完阿婆的荷包了。\"她轻声说。
\"能。\"赵靖的声音有些哑,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沈砚从北境捎来的新丝线,说是比染坊的亮。\"
李蔷接过来,指尖触到丝线的光滑,突然想起阿婆最后那句话:\"纯阴不是祸,是福气,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别人。\"
后来杏花巷的人常说,那晚西苑的黑雾里,有只绿眼睛的猫领着好多孩子往月亮里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红夹袄,手里攥着个没绣完的荷包,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雾里闪着光。
赵靖辞了官,在巷口开了家小药铺,专治被邪祟侵体的人。有人说他的药里总掺着点猫毛灰,赵靖只是笑,不说话。
李蔷的荷包终于绣完了,菊花旁边多了只绿眼睛的猫,针脚比之前齐整了些。阿婆摸着荷包,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好,好,这下三儿和猫都有地方去了。\"
而那片焦黑的猫爪印记,后来长出丛野菊,每年秋天开得金灿灿的,风一吹,像无数个小荷包在摇。
猫语证
黑猫的爪子蘸着丹砂落下时,龙案上的宣纸洇开个红圈。它踮着脚转了半圈,尾尖扫过砚台,墨汁滴在圈心,恰好成三个点——歪歪扭扭的三角符,与猫骨上的刻痕、冷玉膏的云纹褶皱,竟是同一模样。
“它说,有三拨人在丹房搞鬼,用猫传消息。”李蔷突然开口,声音清得像山涧水。她蹲在龙案旁,指尖几乎要触到黑猫的绿眼珠,“三个点,就是三拨。圈是丹房,丹砂是他们用的符。”
嘉靖帝的道袍下摆扫过满地猫骨,发出细碎的响。他盯着那三角符,突然想起十年前龙虎山道士送来的卦象,也是三个交叠的三角,当时只当是“天地人”三才,此刻看来,分明是三股势力纠缠的网。
“一派胡言!”掌印太监的尖嗓子刺破寂静,“区区畜牲的爪印,也配当作凭证?”
黑猫突然弓起背,绿眼珠直直射向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爪下的丹砂被踩得模糊,三角符的轮廓却愈发清晰,像要从纸上凸出来。
李蔷轻轻抚摸猫背,指尖沾到丹砂的凉意:“阿婆说,猫记仇。谁害过它们,谁用它们传过信,它们都记得。”她想起那些刻着符的猫骨,“这些三角符,是三拨人各自的记号,猫却能把它们认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锦衣卫千户捧着个火漆封口的木盒闯进来,甲胄碰撞的脆响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沈砚大人送来的!”
嘉靖帝一把扯开火漆,密信展开的瞬间,他的指节骤然收紧。信纸边缘还沾着北境的风沙,里面附着重修的炼丹日志,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药引配方,最后一页却画着三个交叠的三角,朱砂填得饱满,旁边的字迹力透纸背:
“锦衣卫、西厂、龙虎山道士勾结,以猫为媒,用童男炼药,符锁三物为证——猫骨刻符、玉膏引气、朱砂固魂。”
“三拨人……”嘉靖帝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目光扫过周显(锦衣卫)、掌印太监(西厂)、瘫在地上的龙虎山真人,“果然是你们。”
周显的脸瞬间失了血色,膝盖撞在青砖上:“陛下明鉴!沈砚这是诬陷!属下只是……只是奉命看管丹房……”
“奉命?”李蔷突然指着日志上的三角符,“这符的边角有磨损,和您袖袋里的符纸一模一样。阿婆说,常摸的符会留手印,您袖口的丹砂印,正好能对上。”
周显慌忙去捂袖口,却把半张朱砂符抖落在地。符纸上的三角与日志里的交叠,严丝合缝。
掌印太监还想狡辩,黑猫突然跳上他的肩头,爪子扯开他的衣襟。里面露出串贴身玉佩,每块玉上都刻着小三角,与冷玉膏的云纹同源:“西厂掌印,管着宫内采买,要找块能引气的玉膏,再容易不过。”李蔷的声音冷下来,“您给猫喂的胭脂里,掺的就是这种玉粉吧?”
最后轮到真人。他怀里的桃木剑不知何时掉了,露出藏在道袍里的猫毛袋,袋口绣着的三角符,正是龙虎山特有的云纹变体。“您说用猫骨聚阴,其实是借道士身份,给另外两拨人画符。”李蔷捡起根猫骨,“这上面的符纹带着桃木香气,除了龙虎山的人,谁能画得出来?”
黑猫蹲在龙案中央,绿眼珠依次扫过三人,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像是在清点罪状。沈砚的密信还在嘉靖帝手里发抖,日志里记着的童男姓名,从北境到京城,竟有三十七个,有的标着“已炼”,有的写着“待取”,最新的那个名字,正是“李蔷(化名李强)”。
“以猫为媒……”嘉靖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全是寒意,“猫能穿墙,能上房,传递消息比人方便。你们用朱砂喂猫,让它们只认带符的人,再用三角符区分势力,真是好手段!”
他想起三年前失踪的工匠女儿,想起丹房地基下的小骨头,想起李蔷颈间那片不像少年的皮肤——这些孩子,都是被猫“盯”上的猎物。
“陛下饶命!”三人同时跪倒,磕头声在大殿里撞出回音。
黑猫突然叼起沈砚的密信,往嘉靖帝面前一放,爪尖点着日志里的一句话:“三符交叠处,埋着他们分赃的账本。”
赵靖立刻带人去搜。半个时辰后,锦衣卫从丹房废墟的地基下挖出个铁盒,里面除了账本,还有三枚令牌——锦衣卫的虎头、西厂的蛇纹、龙虎山的道印,每枚令牌背面都刻着三角符。
账本上的墨迹还很新,记着谁采买了玉膏,谁提供了猫骨,谁负责寻找童男。最扎眼的是最后一页,写着“事成之后,共分丹药,助陛下‘飞升’,实则……”后面的字被划掉了,却能看出是“夺权”二字。
“原来如此。”嘉靖帝将账本扔在地上,三角符被踩得粉碎,“你们不仅要害人,还要借朕的名义谋逆!”
龙案上的丹砂还在,黑猫用爪尖蘸着,在密信背面画了个圈,里面点了三十七下。李蔷的心猛地一揪:“它说,三十七个孩子,都埋在丹房周围。”
后来,锦衣卫、西厂、龙虎山涉案的人被一网打尽。丹房废墟周围挖出了三十七具小骨头,赵靖让人给他们立了块无名碑,碑上刻着只绿眼睛的猫,爪下踩着块朱砂。
李蔷回了杏花巷,阿婆的眼睛突然能看见光亮了,总说三儿在碑前笑。黑猫没跟着回来,有人说看见它蹲在无名碑上,只要有风吹过,就会用爪子在碑上画三角,像是在给孩子们念平安咒。
沈砚从北境回来后,给李蔷带了匹靛蓝布,说是北境最好的绣料。李蔷用它绣了个大荷包,上面绣着三只猫围着块石碑,每只猫爪下都踩着个三角符,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闪着暖光。
赵靖说,这是他见过最厉害的符——能镇住恶,也能记住那些没能长大的孩子。
连环劫
嘉靖帝捏着密信的指节泛白,信纸边缘被攥出深深的褶皱。冷玉膏的冰凉从掌心漫上来,混着丹砂的腥气,在喉咙里凝成个发紧的结——他终于看清了这盘棋。西厂提督送的玉膏,龙虎山道士画的朱砂符,锦衣卫埋的猫骨,三个三角符环环相扣,竟把朝中最锋利的三把刀全卷了进来。
“好……好个连环计。”帝王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道袍上的丹砂随着颤抖簌簌落下,在龙案上洇出点点红痕,与黑猫画的三角符重叠在一起。
李蔷蹲在地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黑猫的尾巴。猫毛上还沾着丹砂,绿眼珠里映着嘉靖帝发白的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像是在提醒什么。她想起沈砚密信里的话:“三物相锁,非为炼药,实为逼宫。”
“陛下,”李蔷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挑破了殿内的死寂,“阿婆说,三角符要三个都凑齐才会显煞。他们各自藏着一样,谁也离不开谁,就像……就像三条蛇缠在一起。”
周显瘫在地上,飞鱼服的前襟沾满尘土。他看着那堆刻符的猫骨,突然想起去年埋骨时,西厂的人就在不远处盯着,而朱砂是龙虎山道士亲手交给他的,当时只当是分工,此刻才明白——他们早被捆在了一根绳上。
掌印太监的脸比纸还白,手指死死抠着砖缝。西厂提督送玉膏时说的“助陛下飞升”,此刻想来字字诛心。玉膏里的血丝哪是引气,分明是提督的私印,只要丹药炼成,就能栽赃是锦衣卫与道士勾结,西厂便可借“清君侧”之名夺权。
龙虎山真人的桃木剑早已脱手,道冠歪在一边。他画符时掺了独门药粉,只要点燃符纸,就能让吸入烟气的人神智昏聩——原本是想等嘉靖帝服下丹药后,让他认下“残害童男”的罪名,再由道士们“奉天承运”另立新君。
“你们……”嘉靖帝猛地拍向龙椅扶手,玉制的龙头被震得脱落,“真当朕是昏聩无能之辈?!”
黑猫突然跳上龙案,爪子扫过那堆猫骨。最粗的一根腿骨滚落到周显面前,骨头上的三角符刻得最深,边缘还留着锦衣卫特制的刀痕。李蔷认得那痕迹——赵靖的佩刀上就有一模一样的纹路,是北境战场上被匈奴弯刀磕出的缺口。
“锦衣卫的符,刻得最用力。”李蔷轻声说,“像是……像是怕谁不认账。”
周显的身子猛地一抽。去年埋骨时,他确实在每根骨头里都嵌了锦衣卫的腰牌碎片,原是想留作后手,没承想成了铁证。
掌印太监突然尖叫起来:“是西厂的阴谋!提督早就看锦衣卫不顺眼,连龙虎山都被他买通了!”
“放屁!”真人嘶吼着反驳,“是你们锦衣卫先找到的童男!李娃子就是你们北镇抚司抓来的!”
殿内瞬间乱成一锅粥,互相攀咬的声音撞在梁柱上,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撕斗。
李蔷突然抓住黑猫的爪子,蘸着龙案上的丹砂,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把三个三角符全圈在里面:“阿婆说,解三角煞,要先破其中一个。”
嘉靖帝的目光落在李蔷手上。少女的指尖沾着丹砂,画圈的动作很稳,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模样。他想起这孩子从被抓来时就没服过软,催眠香迷不倒,丹房塌了也没吓退,此刻才明白——纯阴之体哪是药引,是老天爷派来拆局的钥匙。
“赵靖在哪?”嘉靖帝突然问。
“回陛下,赵百户在殿外候着。”千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让他进来。”
赵靖走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丹房的烟尘。他看见地上的猫骨与朱砂符,眼角的刀疤猛地一跳,单膝跪地时动作利落:“臣请陛下彻查三府,所有涉案人等,一个不留。”
“好。”嘉靖帝指着那堆证物,“你带锦衣卫,先拿周显。西厂与龙虎山,朕自有安排。”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蔷身上,“这孩子,你带回杏花巷,谁敢动她,先斩后奏。”
李蔷抬头时,正对上嘉靖帝的目光。那里面没了之前的狂热,只剩疲惫与一丝清明。她突然明白,帝王或许早就察觉了端倪,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同时斩断三条毒蛇的契机。
黑猫蹭了蹭李蔷的手心,绿眼珠朝殿外瞥了瞥。李蔷跟着赵靖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嘉靖帝冷厉的声音:“把黑猫留下。”
走出宫门时,月光正好爬上宫墙。赵靖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李蔷,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细痕:“沈砚在北境牵制着西厂的边军,京城这边……”
“会没事的。”李蔷摸了摸怀里的空荷包,那里仿佛还留着朱砂猫毛的温度,“陛下留着黑猫,是想让它认认还有谁藏着三角符。”
后来听说,那天夜里皇宫火光冲天,西厂与龙虎山的府邸同时被围,锦衣卫在周显的府邸搜出了与提督、道士往来的密信,每封信上都画着半个三角符。
嘉靖帝没再提炼丹的事,只是常独自一人坐在西苑,身边蹲着那只黑猫。有太监说,陛下总对着猫说话,问“还有多少人藏着符”,而黑猫总会用爪子在地上画圈,有时一个,有时两个。
赵靖官复原职,却总往杏花巷跑。李蔷的新荷包快绣好了,上面绣着三只小猫围着个月亮,针脚比以前齐整了许多。阿婆摸着荷包说:“三角破了,就该团圆了。”
那堆刻符的猫骨被烧成了灰,撒在了三十七座小坟前。第二年春天,坟头长出了丛丛三叶草,每片叶子都是三角形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个被解开的符咒。
五、御前惊变鼾声破
灵狸恩
“把小李带下去!”嘉靖帝的怒吼震得龙案上的丹砂砚台嗡嗡作响。他指着阶下的李蔷,道袍袖子扫落了案头的三角符,“周显,你带锦衣卫查西厂,掘地三尺也要把玉膏的来路审清楚!赵靖,领缇骑去龙虎山,拿住所有画符的道士,一个都别漏!”
话音未落,他抓起那枚渗着血丝的冷玉膏,狠狠砸在青砖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玉膏碎裂的瞬间,竟有股黑血从裂缝里涌出来,像条活蛇般扭曲着钻进砖缝,留下道暗褐色的痕迹,腥气弥漫开来。
李蔷被小太监架着往外走,经过那摊血迹时,脚踝突然被什么勾了一下。低头看,是黑猫用尾巴轻轻缠着她的裤脚,绿眼珠在阴影里亮得惊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告别。
“陛下留着它吧。”李蔷回头望了眼龙椅上的帝王,声音轻得像叹息,“它能认出更多藏着的符。”
嘉靖帝没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玉膏碎片,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
马车驶出西苑时,李蔷才发现袖袋里多了样东西——是那根曾化作红珠的朱砂猫毛,不知何时被黑猫塞进了她的袖口。猫毛沾着体温,暖得不像凡物。
杏花巷的青石板路还是老样子,被秋雨浸得发亮。李蔷跳下马车,远远就看见阿婆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针线,膝头摊着个快绣完的荷包,靛蓝布面上,一只绿眼睛的猫正盯着朵半开的菊花。
“蔷丫头回来了?”阿婆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摸索着抓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人发痒,“我就说黑猫不会骗我,它今早叼着你的绣线在巷口等,准是知道你要回来。”
黑猫不知从哪窜出来,蹭着李蔷的裤腿打了个滚,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台转得正欢的小纺车。它跳上阿婆膝头,用爪子拨弄着荷包上的猫绣样,绿眼珠里满是得意。
“阿婆,这猫……”李蔷摸着猫背,指尖触到它颈后一块小小的秃斑,像被什么烫过。
阿婆笑了,皱纹里盛着夕阳的金光:“这可不是普通的猫。是前朝钦天监养的‘灵狸’,专破邪术的。你娘当年在钦天监当绣娘,救过被术士虐待的它,背上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李蔷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娘临终前攥着的半块绣布,上面就有只绿眼睛的猫,针脚与阿婆此刻绣的如出一辙。
“它认主。”阿婆继续说,指尖摸着黑猫的秃斑,“你娘走那年,它突然就出现在巷口,守着你长大。周显他们用猫骨炼煞,偏这灵狸不受朱砂控,还能借猫语传信,都是在报你娘的恩呢。”
黑猫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了蹭阿婆的手,又跳下来叼起李蔷袖袋里的朱砂猫毛,往荷包上一放。奇异的事发生了——猫毛融进布面,竟成了荷包上猫绣样的眼珠,绿得像浸在水里的翡翠。
“这就齐了。”阿婆把荷包往李蔷手里一塞,“三儿的桃花袄,你的菊花袋,都有灵狸看着,以后再没人敢来害你们了。”
李蔷捧着荷包,突然想起丹房塌落时滚出的猫骨,想起冷玉膏里渗出的黑血,想起沈砚密信里那三个交叠的三角符。原来这只黑猫,早就把所有线索串在了一起——从她被抓进北镇抚司,到催眠香失控,再到丹房显煞,它的每一步,都是在护着她,像当年娘护着它一样。
巷口传来马蹄声,赵靖翻身下马,身上还带着风尘。他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沈砚从北境捎来的新丝线,红的像朱砂,绿的像猫眼。
“都查清了。”赵靖的眼角眉梢松快了些,“西厂提督私藏的玉膏里,埋着二十七个童男的指骨;龙虎山道士的炼丹炉底,刻着与猫骨相同的血符;周显招了,三年前的女娃,就是他们逼着三儿的爹献出去的。”
阿婆的手顿了顿,针线落在荷包上。李蔷握紧她的手,指尖触到那只灵狸绣样,突然明白三儿的魂为何总跟着黑猫——它们都是被邪术所害,又都被善意护着。
“嘉靖帝下旨了。”赵靖看着巷尾的夕阳,“拆了西苑丹房,建座义冢,三十七座小坟都迁进去,碑上刻着‘灵狸护稚’。”
黑猫突然朝巷口跑去,回来时嘴里叼着片桃花瓣,放在三儿那件没烧完的红夹袄碎片上。阿婆摸着碎片,眼眶湿了:“三儿也该放心了。”
后来杏花巷的人总说,那只灵狸通人性。赵靖去北境查案时,它会蹲在驿站门口等消息;李蔷去绣坊交货时,它会跟着送到巷口,再叼着空篮子回来。有人看见它在义冢的碑前打盹,夕阳照在它绿眼珠上,像两颗不会灭的星。
李蔷的荷包成了巷里的宝贝。有谁家孩子受了惊,借去枕一晚准好。阿婆说,那是灵狸的灵力护着,也是你娘和三儿的念想在守着。
多年后,李蔷成了远近闻名的绣娘,教出的徒弟都学着绣绿眼睛的猫。有个小徒弟问她,猫眼珠为什么要用朱砂猫毛绣,李蔷笑着指了指趴在窗台上打盹的黑猫:“因为那是恩情变的,能暖着人心呢。”
黑猫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绿眼珠在阳光下闪了闪,仿佛在应和她的话。
姜汤悟
李母的姜汤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片甘草浮在琥珀色的汤面上,边缘微微卷曲。这是沈砚托北境商队捎来的,信里说“赤金砂性烈,需甘草缓之”,字里行间带着北地的风沙气。李蔷捧着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喉咙里那股赤金砂的腥甜渐渐被冲淡,倒腾出空来想事。
“慢点喝,别烫着。”李母用围裙擦着手,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泪。三天前赵靖派人来说“蔷丫头能回来了”,她不信,直到看见女儿穿着粗布褂子站在巷口,怀里揣着个磨破的荷包,才敢相信是真的。
李蔷喝着汤,目光落在窗台上打盹的黑猫身上。绿眼珠半眯着,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窗棂,像在算着什么。她突然想起御前那震塌丹房的鼾声——起初以为是赤金砂催的,此刻才回过味来:那不是她睡得沉,是黑猫在借她的气,用鼾声“震煞”。
就像阿婆说的“灵狸能借人气”。催眠香失控时,猫毛引错了邪祟;丹房塌落时,猫爪掀翻了香炉;御前显煞时,猫语点破了三角符……这只灵狸,从头到尾都在用它的方式护着她,借她的纯阴之体,破那盘布了十年的毒局。
“阿娘,”李蔷放下碗,汤渍在嘴角留下淡淡的黄痕,“沈大人还说别的了吗?”
李母从柜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包北境的枸杞,红得像丹砂:“说让你多补补,还说……赵百户为了保你,把他儿子在学堂得的红花儿都抵押给千户了。”
李蔷的指尖猛地收紧。她想起赵靖眼角那道总在跳的刀疤,想起他踹翻香炉时手背上的燎泡,心里像被姜汤烫了一下,暖得发疼。
而此时的西苑,丹房遗址上还飘着淡淡的焦糊味。嘉靖帝披着件素色道袍,独自站在月光里,脚下踩着三角符的残灰。朱砂的红、冷玉膏的白、猫骨的青,在月光下洇开,竟拼出个完整的局——三个交叠的三角里,藏着锦衣卫的刀痕、西厂的玉印、龙虎山的符咒,像三只啃食幼崽的狼。
“十年……”帝王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散碎。他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收到“九转还魂丹”的方子,献方的道士正是龙虎山的人;想起八年前西厂提督送来第一块冷玉膏,说“玉能养神”;想起五年前锦衣卫指挥使上奏“童男纯阴,可固国本”……原来从那时起,这盘棋就开始落子了。
掌印太监远远候着,不敢靠近。他看见陛下弯腰捡起块冷玉膏的碎片,玉碴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猫骨上,与刻符里的朱砂融在一起,竟变成暗紫色。
“他们要的不是丹药。”嘉靖帝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彻骨的寒意,“是借朕的名义,用童男的魂魄炼‘固权丹’。炼得越多,依附他们的阴煞就越重,朝臣怕了,百姓怕了,这天下……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残灰里,沈砚密信的一角还没烧尽,上面“三十七个童男”的字迹被风吹得猎猎响。嘉靖帝想起李蔷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想起她望着黑猫时清澈的眼,突然明白——这些孩子哪是什么“药引”,是他们巩固权势的祭品,是试金石,试的是人心的贪与恶。
“传旨。”嘉靖帝直起身,月光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银,“锦衣卫、西厂、龙虎山涉案者,株连九族。所有炼丹方士,一律逐出京城。”
掌印太监连忙跪地领旨,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
“还有,”嘉靖帝望着杏花巷的方向,声音软了些,“给杏花巷的李姓人家,送十亩良田,再请太医院的人,给她娘看看眼睛。”
李蔷喝第二碗姜汤时,听见巷口传来马蹄声。赵靖牵着马站在月光里,手里捧着个锦盒,里面是支完整的珍珠簪子,缺角的地方被银匠补得恰到好处。
“陛下赏的。”赵靖的耳根有些红,“说……说谢谢你拆了那盘棋。”
黑猫突然从窗台上跳下来,叼起李蔷的荷包往赵靖手里塞。荷包上的灵狸绣样在月光下泛着光,绿眼珠像是活了过来。
“阿婆说,这荷包得让你收着。”李蔷把簪子递给娘,看着赵靖接过荷包,“说能镇住你身上的煞气。”
赵靖的指尖触到荷包上的针脚,粗粝的布面下,似乎还藏着朱砂猫毛的暖意。他想起沈砚在北境信里写的最后一句话:“最厉害的符,从来不是画的,是人心底的善。”
后来,西苑的丹房遗址上种满了甘草,春天发芽时,绿得像片海。有人说,是嘉靖帝让人种的,为的是解那满地的药毒。
杏花巷的李母眼睛渐渐好了些,能看见窗台上的黑猫,能摸着李蔷绣的荷包。阿婆的荷包也绣完了,上面的灵狸爪下多了片甘草叶,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在阳光下透着股安稳。
李蔷偶尔会去义冢看那三十七座小坟,黑猫总跟着。坟头的三叶草长得很旺,风吹过时,叶片上的露水滚下来,像谁在掉眼泪,又像谁在笑。赵靖说,那是孩子们的魂在谢灵狸,谢它护着他们,也谢它护着后来的孩子,再没让三角符的阴影落下来。
猫语录
赵靖的佩刀劈开西厂提督书房的暗格时,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朱砂气涌出来。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本蓝布封皮的旧书,封面上用猫爪蘸着墨写着四个字:《猫语密录》。纸页泛黄发脆,墨迹却依旧鲜亮,像昨天才写就的。
“大人您看。”小旗官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只猫用尾巴卷着猫毛,旁边注着蝇头小楷:“取寅时猫毛,裹朱砂符灰,令猫衔至指定处,见符如见令。”再往后翻,竟详细记载着如何训练野猫听令、如何用鱼肠藏符、如何让猫爪在禁宫的琉璃瓦上留下暗号——那些所谓的“野猫夜窜”,全是人为操控的眼线。
赵靖的指尖划过纸页,在最后一页停住。那里画着个巨大的三角符,三个角分别写着“帝”“童”“丹”,三角中心用朱砂填着个“权”字,红得像在滴血。
“原来如此。”他喉结滚了滚,刀鞘重重撞在书架上。“帝求丹,童作引,丹固权——他们把陛下、孩子、丹药,全锁在了这三角里。”
而此时的龙虎山,周显正被两个锦衣卫架着,跪在炼丹房的青石板上。房梁上悬着七只陶罐,罐口用朱砂符封着,风一吹,符纸猎猎作响,竟传出细碎的骨节碰撞声。
“打开。”周显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锦衣卫拔刀挑开封符,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陶罐里装着的不是丹药,是七个少年的骨殖,最小的那具还没成人的巴掌大。最骇人的是每个头骨上都嵌着块冷玉片,纹路莹白,与嘉靖帝摔碎的那块严丝合缝,只是尺寸更小,像从整块玉上剖下来的。
“全是……全是属水的童男。”周显瘫坐在地,看着玉片上的云纹,突然想起李蔷颈间那片平滑的皮肤——这些孩子,都和她一样,是被精心挑选的“纯阴之体”。
道士的炼丹日志散落在地,其中一页写着:“玉分七片,对应北斗,聚童男魂,可引帝气入丹。待玉片归位,便是权倾朝野之日。”
周显这才明白,嘉靖帝的冷玉膏不是孤品,是北斗阵的阵眼。这七个孩子的骨殖,是阵脚。他们要用七魂镇北斗,引帝王之气炼药,最后借“丹药”之名,将皇权牢牢锁在三角符里。
“报——”千户闯进来,手里举着封密信,“赵百户从西厂搜出《猫语密录》,说……说所有猫都是按上面的法子训练的,连龙虎山的猫,也是西厂送来的!”
周显抓起块头骨上的玉片,狠狠砸在地上。玉片碎裂的瞬间,他仿佛听见无数个孩子的哭声从罐子里涌出来,混着猫的哀嚎,在炼丹房里盘旋不散。
消息传回西苑时,嘉靖帝正坐在甘草地里,手里捏着块冷玉膏的碎片。黑猫蹲在他脚边,绿眼珠盯着那七个空陶罐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七年……”帝王的声音发哑,指腹摩挲着玉片的裂痕。七片玉,七个孩子,正好对应他痴迷炼丹的七年。“他们用七年时间,给朕布了个天罗地网。”
李蔷站在不远处,看着那片绿油油的甘草,突然想起沈砚信里的话:“甘草解百毒,也能安魂。”她怀里的荷包轻轻晃动,里面装着赵靖送的珍珠簪子,缺角补上的银花在阳光下闪着光。
“陛下,”李蔷轻声说,“阿婆说,三角符最怕的不是玉,是人心。只要心不动,再厉害的符也锁不住人。”
嘉靖帝抬头看她,少女的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像没被尘埃染过的琉璃。他突然笑了,把玉片扔进甘草丛里:“你说得对。”
后来,《猫语密录》被付之一炬,灰烬撒在了三十七座小坟前。龙虎山的炼丹房拆了,地基下挖出的朱砂符被熔成了铁水,浇铸成七只小猫像,守在义冢门口。
赵靖升了千户,却依旧常往杏花巷跑。李蔷的绣架上总放着块冷玉片,是从少年骨殖上取下来的,她用朱砂在上面画了只猫,绿眼珠用的是黑猫掉落的猫毛,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
“这叫‘破煞玉’。”李蔷把玉片递给赵靖,“阿婆说,让它跟着你,以后再没人能用猫害你。”
黑猫蹲在绣架上,看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在说“妥了”。
西苑的甘草越长越旺,据说每年春天,都有只绿眼睛的猫带着七只小猫在地里打滚,远远望去,像七个小小的三角符,被一只大猫轻轻护在怀里。而嘉靖帝偶尔会去看看,站在甘草地里,听风吹过草叶的声音,像无数个孩子在笑,又像无数只猫在打呼噜,安稳得很。
御猫校尉
罪证在龙案上堆成小山时,西苑的风正卷着甘草叶打旋。猫骨串成的三角符挂在梁上,冷玉膏的碎片盛在白瓷盘里,《猫语密录》的残页被丹砂染得通红——赵靖从西厂搜出的、周显在龙虎山找到的、沈砚从北境捎来的,此刻全摊在嘉靖帝面前,像幅血淋淋的画。
“哈哈……哈哈哈!”
帝王的笑声突然炸开,震得梁上的猫骨符叮当作响,竟比李蔷在御前那震塌丹房的鼾声还要响亮。他指着那堆惨白的猫骨,道袍袖子扫过瓷盘,玉片碰撞的脆响混着笑声,在大殿里滚来滚去。
“朕求长生,炼丹药,服玉膏……”嘉靖帝笑得眼角淌出泪,指着自己的鼻子,“却差点成了别人的‘药引’!他们想用童男的魂固权,用朕的痴念当幌子,好一个连环计啊!”
赵靖跪在阶下,听着帝王的笑声从狂放转到苍凉,佩刀的刀柄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滑。他看见李蔷站在殿角,粗布褂子洗得发白,怀里的荷包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只灵狸的绣样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黑猫不知何时溜进殿,蹲在龙案旁,绿眼珠扫过那堆罪证,突然用爪子将猫骨扒到一边,露出。
“你看你看,”嘉靖帝指着黑猫,对赵靖说,“连猫都比朕清醒。这些年害了多少孩子的,不是丹砂,不是玉膏,是藏在人心里的邪祟。”他突然收了笑,声音沉得像潭水,“传旨,以后西苑养猫,官拜‘御猫校尉’,食五品俸禄,专管查邪祟!”
掌印太监惊得差点咬掉舌头,磕头时额头撞在金砖上:“陛下,猫……猫怎为官?”
“怎不能?”嘉靖帝弯腰抱起黑猫,绿眼珠在他掌心眨了眨,“它们能看穿符咒,能识破伪装,比你们这些揣着私心的人可靠多了!”他摸着猫颈后的秃斑,“就从这只灵狸开始,让它领着宫里的猫,凡是带三角符的物件,凡是藏着朱砂的角落,全给朕找出来!”
黑猫像是领了旨,从帝王怀里跳下来,叼起片冷玉膏碎片,往殿外跑去。李蔷看着它的背影,突然想起阿婆说的“前朝灵狸护钦天监”,原来有些守护,从来都不分朝代。
“李娃子,”嘉靖帝看向殿角的少女,“你娘的眼睛,太医院的人看过了,说能治。那十亩良田,记在你名下,以后别再绣荷包换钱了。”
李蔷的脸腾地红了,手指绞着荷包带子:“谢陛下。但……但我还想绣。”她抬头望了眼黑猫消失的方向,“我想绣些带猫的荷包,送给那些没爹娘的孩子。”
嘉靖帝愣了愣,随即笑了:“准了。宫里的丝线,任你取用。”
赵靖跟着李蔷走出大殿时,看见黑猫正领着一群宫猫在丹房遗址上打转。有的猫扒着墙根嗅朱砂味,有的用爪子刨埋着符纸的浮土,最胖的那只三花猫,竟叼着半块刻符的猫骨从瓦砾堆里钻出来,绿眼珠亮晶晶的,像得了军功的校尉。
“真成‘御猫校尉’了。”赵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李蔷摸出怀里的荷包,阳光透过布面,把灵狸绣样映在地上,像只正在奔跑的猫:“阿婆说,万物有灵。你对它们好,它们就护着你。”
后来,西苑的猫越来越多。有专门在奏折里找可疑符咒的“文猫”,有在宫墙巡逻抓夜游术士的“武猫”,还有只绿眼睛的灵狸总蹲在义冢的碑前,像在给三十七座小坟站岗。宫里人都说,自从“御猫校尉”上任,再没见过三角符,连夜里的风都清爽了许多。
李蔷的绣坊开在了杏花巷口,招牌上绣着只叼着朱砂笔的猫。来做活的多是没爹娘的孩子,她教他们绣猫,绣甘草,绣平安结,说“手艺能糊口,心善能安身”。阿婆坐在门口晒太阳,膝头总趴着只猫,有时是灵狸,有时是三花,她摸着猫背,给孩子们讲“猫救蔷丫头”的故事。
赵靖升了指挥佥事,每次去西苑查案,都带着只猫。下属们说他“猫性”,查案时像猫一样敏锐,护着百姓时像猫护崽一样周全。他办公的案头总放着个靛蓝荷包,上面的灵狸绣样被摸得发亮,那是李蔷送的,说“能让猫校尉们多帮衬”。
嘉靖帝不再提炼丹,却常去猫舍看猫。有太监看见他给灵狸梳毛,嘴里念叨着“当年若早信猫语,何至于……”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只剩猫喉咙里的呼噜声,像在安慰,又像在应和。
那年秋天,义冢的三叶草开得格外旺。李蔷带着孩子们去扫墓,每个坟前都放了个绣猫的荷包。黑猫蹲在最高的那座坟上,看着孩子们的笑脸,绿眼珠在阳光下闪成两颗星,像在说:“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