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粮草暗战(2/2)
“诸位大人,”沈砚举起那张拓纸,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粮仓发现半个鞋印,靴跟的梅花暗纹是每寸八针,与现行制式不符。烦请各位脱下靴子,比对一下。”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张启捂着嘴咳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沈大人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个鞋印,说不定是谁从外面带进来的,何必惊动各位同僚……”
“是不是惊动,比对过便知。”沈砚的目光落在他脚上,“张大人先来?”
张启的脚往后缩了缩,最终还是不情愿地脱下靴子。那是双黑色云纹靴,靴跟的梅花暗纹针脚稀疏,苏棠上前用尺子量了量,朗声说:“每寸六针,符合制式。”
接下来是李默。他的军靴比文官靴厚实,靴跟的梅花纹被磨得有些浅,但针脚依旧清晰。“每寸六针。”苏棠测量后说道。
一个接一个,官员们的靴子都被检查过,无一例外都是每寸六针。最后轮到个老文书,他的靴子是旧款,靴面都磨出了毛边,苏棠量完却皱起了眉:“这双是每寸七针,虽不符合现行制式,却也不是八针。”
张启像是松了口气,重新穿上靴子,拍了拍棉袍上的雪:“我说吧,定是沈大人多虑了。说不定是去年的旧靴,穿久了纹路被磨得变密了呢?”
“张大人怕是忘了,”苏棠突然开口,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尺子,“磨损只会让针脚变浅、纹路模糊,绝不会让针数变密。每寸八针,意味着比制式靴多绣了两圈线,这不是磨损能做到的,只能是特制的。”
张启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苏姑娘年纪轻轻,懂得还不少。可北境就这么些官员,总不能是哪个穿了特制靴,故意留下鞋印吧?”
“谁知道呢。”沈砚接过拓纸,对着阳光看,“说不定是某位大人,舍不得扔旧靴子,还在穿三年前的款式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默身上。他是粮仓里任职最久的官员,已经在北境待了五年,比现行制式靴的发放时间还早两年。
李默的脸色沉了下来:“沈大人是怀疑我?”
“只是推测。”沈砚语气平淡,“李参军不妨脱下靴子看看?”
李默冷哼一声,猛地抬脚踹掉靴子。他的左脚靴跟处沾着块干泥,苏棠用布擦干净,仔细量过,依旧是每寸六针。“看清了?”李默的声音带着怒意,“我虽在北境待得久,却还没穷到穿三年前的破靴!”
沈砚没理会他的怒气,目光扫过众人的靴子,最终落在张启那双新靴上。“张大人的靴子很新啊。”他像是随口说道,“什么时候做的?”
张启愣了愣:“上个月刚做的,旧靴磨坏了……”
“旧靴呢?”
“扔了。”张启说得很快,“破得不能再穿,留着占地方。”
苏棠突然走到粮仓墙角,那里堆着些废弃的麻袋和木料。她蹲下身,在一堆冻硬的草料里翻找,很快拎出一只破旧的靴子。靴面满是补丁,靴跟的梅花纹却异常清晰。
“这是在垃圾堆里找到的。”苏棠把靴子递给沈砚,“看款式,至少是三年前的。”
沈砚接过靴子,递给苏棠:“量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破靴上。张启的呼吸变得急促,棉袍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苏棠的尺子落在靴跟处,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每寸八针。”
空气瞬间凝固了。李默的脸色由怒转惊,下意识地看向张启。几个文书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张大人说扔了的旧靴,原来在这里。”沈砚掂了掂那只破靴,靴底还沾着粮仓的黄土,“这双才是你常穿的吧?上个月做的新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张启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终他瘫坐在雪地里,咳嗽着,却再也装不出病态:“是……是我做的。可那鞋印不是我留的!”
“不是你?”沈砚挑眉,“这靴子一直放在你书房,除了你,还有谁能穿?”
“是……是李参军!”张启突然指向李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前几天去我书房借账册,穿走了这双靴子!他说他的军靴湿了,临时换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李默。李默的脸涨得通红,厉声喝道:“一派胡言!我何时去过你书房?更没穿过你的破靴!”
“那你说,为何粮仓会有八针暗纹的鞋印?”张启嘶吼着,“除了这双靴,北境再没有第二双!”
就在两人争执不休时,苏棠突然蹲下身,用拓包在那只破靴的靴底轻轻一拓,又将拓纸与之前的鞋印拓片比对。“不一样。”她抬起头,语气肯定,“粮仓的鞋印边缘有层薄冰,说明是雪停之后留下的;这只靴子的拓片上有干泥,泥里还混着草屑,是雪停之前沾的。”
沈砚立刻明白了:“也就是说,留下鞋印的人,穿的是另一只每寸八针的靴子。”
张启彻底傻眼了。李默的脸色也缓和了些,却依旧紧绷着。苏棠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停在李默的铠甲下摆——那里沾着一片干枯的艾草,而粮仓周围种的都是松树,艾草只在城南的炼丹房附近才有。
“李参军刚才说,一直在校场?”苏棠轻声问。
李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是。”
“可校场附近没有艾草。”苏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炼丹房那边才有。”
李默的脸瞬间变得像张启一样白。沈砚心里的迷雾豁然开朗——八针暗纹的靴子不止一双,而李默,显然和炼丹房脱不了干系。
“把李参军的靴子再拿来看看。”沈砚下令。
士兵上前时,李默突然后退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不必了。”他的声音沙哑,“那鞋印是我留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张启张着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穿了张启的旧靴。”李默缓缓松开手,“但我不是故意的。前几日去炼丹房查勘,靴子陷进泥里,回来时路过张启的书房,见这双靴放在门口,就临时换了……”
“去炼丹房做什么?”沈砚追问。
李默沉默了片刻,最终苦笑一声:“查粮草去向。张启每月运走的粮,根本没送往前线,都进了炼丹房的仓库。那里的人说,是给‘京城来的大人’炼丹用的……”
他的话像颗炸雷,在空地上炸开。张启瘫在雪地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苏棠低头看着手里的拓纸,突然明白这八针暗纹的靴子,为何会被刻意隐藏——它不仅是贪腐的证据,更是连接粮仓与炼丹房的纽带。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拓纸上,晕开了那朵小小的梅花。沈砚望着远处被大雪覆盖的炼丹房方向,心里清楚,这只靴子只是个开始,真正的黑暗,还藏在更深的地方。但至少此刻,那每寸八针的暗纹,像道不肯熄灭的光,照亮了通往真相的路。
5. 张小帅与纸人实验
纸人学徒
南街口的纸扎铺飘着股松烟墨味,混着桐油的腥气,在雪后的冷空气中格外刺鼻。沈砚掀开挂着的蓝布帘时,老板王老头正蹲在地上,用竹篾扎着个半人高的纸马,篾条在他手里弯出灵活的弧度,像活的蛇。
“官爷可是为粮仓的事来的?”王老头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这几日北境都在传粮仓闹鬼,纸扎人扛麻袋的说法早就飘进了他的耳朵。
沈砚没绕弯子,把从粮仓捡到的纸片放在桌上:“王老板看看,这纸人是不是你铺里做的?”
王老头捏起纸片,捻了捻边缘的桐油,又闻了闻:“是我这的手艺没错。松烟墨是城西老李家的,纸是南街纸坊的桑皮纸,就是……”他皱起眉,“这眉眼画得糙,不像是我徒弟的手艺。”
“不是你徒弟?”
“不是。”王老头摇头,“我这就俩徒弟,画工都比这强。要说像……倒像是前阵子来打零工的张小帅画的。那小子手笨,画眉眼总把眼眶画歪,跟这纸片上的一个样。”
“张小帅在哪?”
“在后边院子里搭骨架呢。”王老头朝后指了指,“官爷找他?那小子就是个半大孩子,胆儿小,干不出啥坏事……”
沈砚没接话,径直走向后院。雪在院里积了薄薄一层,一个穿粗布棉袄的少年正蹲在墙角,手里拿着把小锯子,费力地锯着根竹篾。他约莫十五六岁,头发乱糟糟的,耳朵冻得通红,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眼里满是惊慌,手里的锯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就是张小帅?”沈砚站在他面前,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东西上——十几张裁好的白纸,捆成捆的竹篾,还有个没完工的纸人,瘫在雪地里,脸上的眉眼果然歪歪扭扭,和粮仓的纸片如出一辙。
少年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官……官爷,我没干啥坏事啊……”
“没干啥?”沈砚捡起那个未完工的纸人,掂了掂重量,“这纸人里加了竹篾骨架,还刷了桐油,挺结实。是用来做什么的?”
张小帅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抠着棉袄上的破洞:“是……是做实验。我想让纸人能自己扛东西,要是成了,就能卖给戏班当道具,不用人举着……”
“怎么扛?”
“用线……”少年小声说,“在纸人胳膊上绑细线,另一头绕在竹竿上,人在远处挑着竹竿走,看起来就像纸人自己在动……”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希冀,“我试过让它扛半块砖头,能走三里地呢……”
“半月前,你是不是买了大量白纸和竹篾?”沈砚打断他的话。
张小帅愣了愣,点头:“是。我想多做几个试试,看看哪种骨架更结实……”
“粮仓里的纸人,是不是你做的?”
少年猛地摇头,脸涨得通红:“不是!我……我那天在城外实验,突然刮大风,把纸人吹跑了,我追了半里地没追上……它肯定是被风吹进粮仓的,我真没去过!”
沈砚盯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神慌乱,却不像撒谎。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锯子,注意到张小帅的指甲缝里嵌着些铁灰色的粉末,和粮仓的磁沙颜色一模一样。
“你指甲里是什么?”沈砚突然问。
张小帅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声音都变了调:“没……没什么,是……是沙子!”
“是磁沙吧。”沈砚的声音沉了些,“粮仓里的‘冤’字,就是用这东西拼的。你怎么会有?”
少年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帮王守备家搬过东西!王二郎说他爹的牌位前要撒点磁沙‘镇邪’,让我去仓库帮他拿……那时候我才知道磁沙能吸在一起,就……就偷偷留了点玩……”
“什么时候搬的?”
“三……三天前!”
沈砚心里一动。三天前,正是“鬼换粮”事发的前一天。这时间未免太巧了。他走到墙角,翻看那些未完工的纸人,发现其中一个的底座绑着根细麻线,线的末端打着个特殊的结——和粮仓墙角找到的麻线结一模一样。
“这结是谁教你打的?”沈砚举起麻线。
张小帅咬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最终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是……是粮仓的刘书吏。他前几天来买纸人,看见我绑线,说我绑得松,就教了我这个结……”
刘显。又是他。沈砚想起刘显招认和张启一起拼“冤”字,现在看来,这少年恐怕从一开始就在他们的算计里。他们不仅利用了他做的纸人,还故意让他接触磁沙,好让他成为“闹鬼”的替罪羊。
“刘书吏教你打结的时候,说什么了?”沈砚追问。
“他……他问我纸人能扛多重,我说能扛半块砖。”张小帅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还说,要是纸人能扛动麻袋就好了,能帮粮仓省不少力……我当时没听懂,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想让纸人去扛粮?”
沈砚没回答。他看着雪地里那些歪歪扭扭的纸人,突然觉得这少年像个被线操控的纸人,自己却浑然不觉。刘显教他打结,王二郎让他搬磁沙,张启利用他的纸人制造恐慌——这孩子从头到尾,都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你别怕。”沈砚的语气缓和了些,“只要你说实话,没人会冤枉你。”他蹲下身,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睛,“刘书吏还跟你说过什么?有没有提过粮仓的粮囤?”
张小帅抽噎着,想了半天:“他……他说东墙根的粮囤‘位置不好’,让我别靠近。还说……还说要是看见有人在粮囤附近烧纸,就赶紧躲开,免得‘撞邪’……”
东墙根的粮囤,正是“鬼换粮”事发的粮囤。沈砚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的局:用磁沙拼“冤”字引王守备的旧案,用纸人制造“飘着扛粮”的假象,再让接触过磁沙的张小帅成为嫌疑人,一步步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闹鬼”,掩盖他们偷粮的真相。
“王老板,”沈砚站起身,对走进来的王老头说,“这孩子我得带走问话,麻烦你照看一下他的东西。”
王老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点头:“官爷轻点待他,小帅就是个苦孩子,爹娘死得早,就靠这点手艺糊口……”
沈砚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张小帅的肩膀:“跟我走一趟吧。有些事,需要你亲眼去看看。”
少年怯生生地跟着他走出纸扎铺,手里还攥着那个没完工的纸人。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纸人的眉眼上,像给那歪歪扭扭的脸添了层泪痕。沈砚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北境的冬天,不仅冻住了道路,还冻住了太多人的清白。但总有像张小帅手里的纸人一样,虽然粗糙,却藏着不肯被风雪压垮的韧性。
“你做的纸人,很结实。”沈砚突然说。
张小帅愣了愣,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沈砚望着粮仓的方向,心里清楚,带这少年回去,不仅仅是为了查案。或许,这歪歪扭扭的纸人,和这慌慌张张的少年,会成为揭开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毕竟,被线操控的纸人,总有看清提线人的时候。
6. 旧案重提:王守备之死
旧案尘霜
王守备的牌位摆在守备府正堂,檀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映得牌位上的“王承宗”三个字忽明忽暗。王二郎跪在蒲团上,手里攥着半块磨损的腰牌,那是父亲生前常系在腰间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
“我爹死前三夜,把我叫到牢里。”王二郎的声音沙哑,带着未干的泪痕,“他说那五百石粮不是丢了,是被人换了。还说粮车过秤时,有三辆明显超重,车轮都快压垮了,肯定是被人塞了沙子或石头……”
沈砚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扶手。窗外的雪又大了,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擦。他想起苏棠昨天送来的那份旧档,是苏文记录的粮车承重明细,纸页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的墨迹却依旧清晰。
“王守备提交的承重记录,你见过吗?”沈砚问。
王二郎点头,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整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份手抄的记录,字迹遒劲有力,正是王承宗的笔迹:“天启十二年冬,押运军粮一千石,行至野狼谷,三车粮承重超常规三十斤,车轴异响,疑似被调换。随行兵卒李二、赵四可证。”
“张启说这记录是‘无实证’。”沈砚看着记录末尾的批注,那是张启的笔迹,潦草而随意,“他为何不查?”
“因为他不敢查!”王二郎猛地提高声音,眼里迸出怒火,“我爹说,那三辆粮车是张启的心腹押的,过野狼谷时借口‘检修车轴’,单独停留了半个时辰!就是那时候被换的!”
沈砚沉默了。他想起粮仓里那些装着沙粒的麻袋,想起磁沙拼出的“冤”字,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如果去年的“丢粮”不是丢了,而是被换成了沙粒,那今年的“鬼换粮”,不过是故技重施。张启用同样的手法,在粮仓里演了场“冤魂索粮”的戏,既掩盖了新的贪腐,又把旧案的水搅得更浑。
“苏文的旧档里,还有别的记录吗?”沈砚问。他记得苏棠说过,她父亲的档册里,藏着不少北境粮仓的秘密。
“有。”王二郎从供桌下拖出个木箱,里面堆满了卷宗,“苏大人是个仔细人,每次粮车出入都记详单。您看这个——”他抽出一卷,指着其中一行,“天启十二年冬,张启批了‘野狼谷损耗粮五百石’,可那年冬天野狼谷根本没闹过劫匪,连雪都没下几场!”
沈砚凑近看,那行记录旁有苏文用朱笔写的小字:“存疑。王守备言车轴有异,需复核。”但复核的记录始终没有出现,只有张启的批复:“事已定论,无需复核。”
“苏大人就是因为想查这个,才被陷害的。”王二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找到我爹的兵卒李二,让他作证粮车被换,结果第二天李二就‘失足落河’死了,赵四吓得辞了职,跑回南方老家,再也没音讯……”
沈砚的手指在卷宗上划过,触到纸页上凹凸不平的痕迹。那是苏文反复描摹“野狼谷”三个字留下的,仿佛想从这三个字里挖出什么秘密。他突然明白苏棠为何执着于拓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掩盖的痕迹,往往藏着最锋利的真相。
回到粮仓时,苏棠正在整理从父亲旧档里翻出的粮车图纸。她把图纸铺在地上,用石块压住四角,上面画着北境粮车的标准样式:车轴承重上限、粮袋堆叠方式、甚至连麻袋的缝针密度都有标注。
“大人看这里。”苏棠指着图纸上的车轴,“标准粮车的车轴承重是五百斤,装五十石粮刚好。王守备说的‘超重三十斤’,意味着每车多装了六斗粮——但军粮的分量是固定的,怎么会突然变重?”
“除非装的不是粮。”沈砚接口道,“是比粮重的东西,比如沙粒。”
苏棠点头:“沙粒的密度是粮食的两倍,三十斤沙粒的体积,刚好能装进半袋粮。如果把每车的半袋粮换成沙粒,既不会让粮袋显得太瘪,又能多出半袋粮,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走。”
“就像现在粮仓里的麻袋。”沈砚想起那些装着沙粒的麻袋,袋口的封条完好无损,里面却只有半袋沙,“张启用的是同样的手法——先把粮换成沙,再借‘闹鬼’让所有人以为粮被‘冤魂’索走了。”
“可去年的粮,被运到哪里去了?”苏棠皱起眉,“五百石不是小数目,不可能凭空消失。”
沈砚走到粮囤旁,蹲下身查看那些装沙的麻袋。麻袋的角落有个极细小的印记,像是用烙铁烫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让苏棠拓下来,展开一看,竟是个简化的“丹”字。
“炼丹房。”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李默提到的炼丹房,就在城南。”
苏棠的脸色也变了:“家父的旧档里提过,炼丹房每年冬天都要‘采买’大量粮食,说是给‘炉工’当口粮。但账目上的数字,每年都比实际需要多出几百石……”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去年丢失的五百石粮,根本没丢,是被张启换成沙粒,运到了炼丹房。今年的“鬼换粮”,不过是故技重施,甚至连掩盖手法都如出一辙——用“鬼神”当幌子,把贪腐的痕迹藏在迷信的迷雾里。
“王守备发现了他们的勾当,所以才被灭口。”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张启不仅偷粮,还敢杀人,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是周显。”苏棠突然说,“家父的档册里,有张被撕毁的便条,上面只剩‘周’‘丹房’‘五百石’几个字。周显每年冬天都来北境‘巡查’,时间刚好和粮车被换的日子对上。”
沈砚想起那个八针暗纹的官靴,想起李默在炼丹房附近留下的踪迹,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串成了完整的链。周显是锦衣卫的人,炼丹房在为京城的权贵炼制秘药,而粮食,就是这场罪恶交易的筹码。王守备、苏文,不过是挡了他们财路的牺牲品。
“去炼丹房。”沈砚站起身,雪从官袍下摆簌簌落下,“该让那些藏在炉灰里的账,见见光了。”
苏棠把拓印的“丹”字小心收好,又将王守备的承重记录和粮车图纸卷起来,放进怀里。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捧着易碎的真相。
两人走出粮仓时,夕阳正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给雪地镀上一层金红。沈砚回头望了一眼,粮仓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默,像个守着秘密的老人。他知道,里面藏着的不仅是粮食,还有两条人命的冤屈,和无数被辜负的信任。
但他不怕。因为王守备的笔迹还在,苏文的记录还在,那些被拓印下来的痕迹还在。就像雪地里的脚印,无论被多少新雪覆盖,只要顺着痕迹挖下去,总能找到最初的方向。
“爹,王伯伯,”苏棠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我们快找到真相了。”
风卷起她的声音,飘向远方的炼丹房。那里的烟囱正冒着黑烟,在血色的夕阳下,像根指向天空的手指,无声地诉说着隐藏在炉火后的黑暗。但沈砚知道,再旺的炉火,也烧不尽真相的灰烬,就像再厚的积雪,也盖不住深埋的脚印。
7. 暗纹的秘密
旧靴藏尘
《北境官制考》的纸页泛着陈年的黄,苏棠用指尖抚过“服饰篇”的墨迹,那里记载着官靴制式的变迁:“天启十年冬,改梅花暗纹为每寸六针,罢旧制八针款,以节帑银。”墨迹边缘有父亲苏文用朱笔圈点的痕迹,旁边批注着“李默仍着旧靴”——那是三年前的字迹。
沈砚站在她身后,看着书页上的记载,眉头拧成了疙瘩。李默在北境任职五年,是现存官员中唯一经历过“八针改六针”的人。粮仓的鞋印是八针暗纹,若不是李默现在穿的靴子,会不会是他穿过的旧靴?
“去李默的住处。”沈砚合上书卷,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仔细搜,尤其是床底、柜角这些不起眼的地方。”
李默的住处就在军营旁的小院子里,院墙是夯土的,门口挂着两串风干的艾草,据说能驱邪。开门的是他的亲兵,见沈砚带着士兵来,脸色微变:“沈大人,李参军去校场了,有急事吗?”
“奉命搜查。”沈砚亮出令牌,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斜靠在墙根,像是很久没用过。正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墨香。
士兵们开始搜查时,沈砚走进正房。屋里陈设简单,一张书案,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张北境地形图,图上用红笔圈着几个据点。书案上堆着些军报,砚台里的墨还没干,像是主人刚离开不久。
“大人,床底有东西!”一个士兵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沈砚走过去,只见士兵正从床底拖出个半旧的木箱,锁是铜制的,已经生了绿锈。他接过士兵递来的钥匙(从书案抽屉里找到的),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铺着层油纸,油纸下裹着两双靴子。一双是崭新的云纹靴,针脚细密,正是每寸六针的现行制式;另一双却明显旧了,靴面蒙着层灰,鞋底磨得露出了麻线,鞋跟处的梅花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
“苏姑娘,来看看。”沈砚把旧靴递给跟进屋的苏棠。
苏棠拿出尺子,小心翼翼地量着暗纹的针脚,指尖划过磨损的边缘:“每寸八针,是三年前的旧制。”她翻过靴底,眉头微蹙,“这里沾着的土,颜色偏黄,带着沙粒,和粮仓的黄土一模一样。”
沈砚接过旧靴,凑近闻了闻,靴筒里有淡淡的艾草味,和门口挂的艾草气息一致。他突然想起李默铠甲下摆沾的艾草屑——这双旧靴,他最近肯定穿过,只是刻意藏了起来。
“再搜搜箱子里还有什么。”沈砚下令。
士兵们翻找时,从油纸下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碎银,还有张折叠的纸条。沈砚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丹房需粮百石,三日后取。”字迹潦草,却能看出是张启的笔体。
“丹房就是城南的炼丹房。”苏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李默果然和他们勾结,这双旧靴就是他去粮仓偷粮时穿的!”
沈砚没说话,手指捻着纸条的边缘。纸是桑皮纸,和粮仓账册用的一样,墨迹是松烟墨,与张启书房的墨锭成分吻合。三日后取粮——今天正好是第三日,难怪李默不在家,恐怕是去安排运粮的事了。
“大人,院角的锄头有问题!”院外的士兵又喊了一声。
沈砚走出屋,只见士兵正拿着那把锈锄头,锄头刃上沾着些黑色的泥土,还混着几根纤维。“这土不是北境的黄土,像是……炼丹房附近的黑土。”士兵解释道,“而且刃口很干净,不像长期不用的样子。”
苏棠捻起一根纤维,对着光看了看:“是麻布的,和粮仓麻袋的质地一样。”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李默穿着这双旧靴,趁着夜色潜入粮仓,用锄头撬开墙角的密道,偷走粮食,再运到炼丹房。为了不留下痕迹,他特意换上旧靴(知道现行制式会被识别),事后又把靴子藏进床底,想用“去校场”的借口蒙混过关。
“把靴子和纸条收好,作为证物。”沈砚对士兵说,目光落在地形图上的红圈,“去校场,带李默回来。”
校场的风很大,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盔甲上噼啪作响。李默正指挥士兵操练,见沈砚带着人来,脸色微变,却还是迎了上来:“沈大人,找我?”
“李参军,这双靴子是你的吧?”沈砚把旧靴扔在他面前,靴底的黄土在雪地上格外刺眼。
李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是我的旧靴,怎么了?”
“怎么了?”沈砚冷笑一声,拿出那张纸条,“三日后取粮,今天正好是第三日。你穿着这双旧靴,去粮仓偷了多少粮?又运到了哪里?”
周围的士兵都停了操练,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默身上。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终猛地单膝跪地:“末将认罪!”
“说清楚!”沈砚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
“是张启逼我的!”李默的声音带着哭腔,雪落在他的头盔上,瞬间化成了水,“他说炼丹房是京城九千岁的产业,要是供不上粮,咱们都得掉脑袋!去年王守备就是因为想揭发,才被他们害死的……”
“你参与了多少?”
“去年冬天开始的。”李默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每次都是深夜,用锄头挖开粮仓墙角的密道,把粮换成沙粒,再用独轮车推到炼丹房后门……张启说用旧靴不会被认出,我就信了他的鬼话……”
“苏文的案子,是不是也和你有关?”苏棠突然开口,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李默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苏大人……他查到了粮车承重的猫腻,张启让我去劝他收手,我……我没答应,也没阻止……”他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苏姑娘,我对不起你爹,对不起王守备,更对不起北境的弟兄们!”
风卷着他的忏悔,在雪地里打着旋。沈砚看着跪在地上的李默,突然觉得这双旧靴像个沉重的隐喻——有些人穿着旧靴,是念旧;有些人藏着旧靴,却是为了掩盖见不得光的勾当。而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就像靴底的黄土,无论藏得多深,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暴露在阳光下。
“把他押下去,严加看管。”沈砚下令,目光转向城南的方向。炼丹房的烟囱还在冒烟,像根刺扎在北境的天空上。
苏棠把那只旧靴小心地放进证物箱,油纸裹住的不仅是靴子,还有父亲和王守备的冤屈。她抬头看向沈砚,眼里虽有泪光,却透着坚定:“该去炼丹房了。”
沈砚点头。他知道,这双旧靴只是开始,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但至少此刻,那些被旧靴藏起来的秘密,终于露出了一角,像雪地里的嫩芽,再冷的冬天,也挡不住它破土而出的力量。
离开李默的院子时,沈砚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的艾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所谓驱邪,驱的从来不是鬼神,而是人心底的贪念与怯懦。而这双八针暗纹的旧靴,终将成为钉死那些罪恶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