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潜流汹涌(2/2)
说到最后,沈括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牵动伤口,又咳嗽起来。
吴大夫示意他平静。陈砚秋待他喘息稍定,又问:“韩似道手中,掌握着周焕哪些具体的罪证?你可知晓?”
沈括想了想,道:“韩似道为人极其谨慎,重要的东西从不假手于人,也不会全部告诉我。但我知道,他手里至少有三大凭据:一是周焕通过市舶司和自家海船,向辽东走私朝廷禁运物资(包括可能涉及军械)的详细账目副本,其中一些大额交易,有童贯心腹的签收或背书;二是周焕在江南各地秘密训练、囤积武装死士和甲胄兵器的几个据点位置和规模;三是……周焕与摩尼教残部、以及太湖、巢湖一带水匪首领暗中往来的信函和盟约。韩似道早就防着周焕尾大不掉,这些是他留着制衡周焕,必要时也能用来向朝廷‘投诚’保命的筹码。”
陈砚秋与陆深交换了一个眼神。若沈括所言属实,韩似道手中的东西,确实极具分量,足以对周焕造成致命打击,也能部分证实童贯的牵连。
“周焕与童贯,是如何搭上线的?具体有哪些勾结?”陈砚秋将问题引向核心。
沈括脸上露出恐惧与犹豫交织的神色,沉默的时间更长。最终,在陈砚秋平静而坚持的目光下,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更低:“最早……是通过辽东的马匹和皮毛生意。童贯执掌西军,需要战马和御寒物资,周焕的船队能从辽东弄到上好的女真马和貂皮。童贯最初只是看中周焕的财力和海运能力,帮他做些‘私活’,比如将一些打仗捞来的珍宝、或者朝廷拨付军中但被他克扣的物资,通过周焕的船队变现或转运。后来……‘联金灭辽’之议起,童贯是最积极的推动者,他需要大量钱财打点朝中上下,也需要在江南筹措北伐物资,更要建立一条不受朝廷户部、漕运系统监管的‘私人’补给线。周焕主动靠了上去,提供了巨额的‘助军钱’,并承诺通过海路为童贯的‘私兵’或特殊行动输送物资。作为回报,童贯利用其影响力,为周焕在江南的生意提供庇护,打压他的竞争对手,并在朝中为他说话,默许甚至支持他在科举和江南官场的扩张。”
“童贯可知周焕与金人勾结,意图引金兵南下?”
沈括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开始或许不知,或者装作不知,只当是普通的边贸和利益交换。但后来……周焕野心膨胀,动作越来越大,童贯不可能毫无察觉。以童贯的精明,他定然知道周焕在玩火。但他或许觉得,只要能借助周焕的财力物力完成北伐燕云的大功,其他的可以事后再说,或者他自信能控制住周焕。甚至……可能他们之间有了更深的默契,童贯想借金人之力快速灭辽立功,周焕想借乱局上位,各取所需。至于金人南下会不会失控……恐怕他们都存了侥幸之心,或者认为以自己的权势,总能从中牟利或自保。”
这番分析,与陈砚秋之前的推测基本吻合。童贯与周焕的关系,是基于巨大利益的勾结,是权宦与豪商的联盟,也是两个野心家在末世将至前的疯狂赌博。
讯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沈括精神不济,吴大夫示意必须停止。陈砚秋让文书将记录整理好,待沈括稍好时再让他确认画押。
离开沈括房间,陈砚秋站在清冷的院子里,仰望夜空。星斗稀疏,一弯残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陆深跟出来,低声道:“提举,沈括所言,可信吗?”
“七八成吧。”陈砚秋道,“他如今穷途末路,恨周焕入骨,又想靠我们保命,说出的话应该大部分属实,至少在大方向上不会错。细节或许有出入或隐瞒,需要与韩似道的供述、以及我们将来查到的证据相互印证。”
“赵大人与韩似道会面,风险不小。韩似道会不会设下圈套?”
“以韩似道现在的处境,他更急需朝廷这个‘新靠山’来对抗周焕和自保。设圈套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必定会漫天要价,也会试探朝廷的底线。赵大人是老刑狱,精于审讯谈判,应能应付。”陈砚秋虽如此说,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虑。与韩似道这种老谋深算的“提线人”打交道,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
“那我们接下来……”
“等。”陈砚秋道,“等冯坤从杭州传回消息,等赵大人与韩似道会面的结果,等明州郑怀舟那边是否有进展,也要等沈括再好一些,挖出更多关于‘清流社’和童贯的细节。在这期间,我们必须像潜藏在深水下的鱼,尽可能不引起任何波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晨。一名扮作渔夫在湖面警戒的暗桩匆匆回报:发现白荡湖通往长江的河口附近,有可疑船只活动,像是普通渔船,但船上的人动作姿态不像渔民,且似乎在观察柳庄方向。暗桩试图靠近查看,对方立刻警惕地划船离开,消失在水道岔口中。
“还是被盯上了吗?”陆深脸色凝重。
陈砚秋走到庄内一处较高的土坡上,用千里镜(一种单筒望远镜,此时已有雏形,称为“窥筒”或“千里眼”,多为军中或皇城司所用)向湖口方向眺望。湖面雾气氤氲,芦苇丛生,已看不到可疑船只的踪影。
“未必是确定了我们的位置,可能只是大范围的搜索和监视。”陈砚秋放下千里镜,“周焕在江南耳目众多,我们又带着沈括这个大目标,行踪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通知所有人,提高警惕,做好随时从水路或陆路紧急撤离的准备。另外,加派暗哨,扩大警戒范围,尤其是夜间。”
平静的表面下,潜流越发汹涌。对手的网,正在悄悄收紧。
陈砚秋回到屋内,陈珂正在临摹一篇汉代贾谊的《治安策》,见他进来,放下笔:“父亲,可是有事?”
“没什么,例行巡查。”陈砚秋不愿儿子过多担忧,转而问道,“《治安策》读得如何?有何心得?”
陈珂略一思索,答道:“贾长沙洞见时弊,所言诸侯坐大、匈奴侵边、礼制弛废、民生困苦诸问题,于本朝亦有借鉴。尤其‘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一句,振聋发聩。如今朝廷外有金辽巨变,内有积弊丛生,党争不休,民怨暗涌,岂不亦是抱火积薪?”
陈砚秋心中微动,儿子的见识已然不俗。他点点头:“你能读出此意,很好。居安思危,何况如今未必是‘安’。读书人当有这份忧患之思。”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贾谊的比喻何其精准。大宋如今,不正是坐在堆积的干柴之上吗?科举之弊、豪强之患、权宦之祸、边陲之危……皆是干柴。而周焕、童贯之流,或许就是那试图点燃柴堆、于火中取栗的疯狂之徒。
他能做的,便是在火起之前,尽可能多地揭去干柴,浇上冷水,或者……至少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任重,道远。但脚步,不能停歇。
他转过身,对儿子道:“继续读吧。但要记住,纸上得来终觉浅,真正的‘治安’之道,在书外,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