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龙鳞凤爪(2/2)
陈砚秋看着儿子担忧的眼神,缓缓道:“能否扳倒,要看天意,也要看人事。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当尽力为之。这不是为了个人的安危得失,而是为了是非公道,为了国法纲纪,也为了像周文礼那样枉死之人能瞑目,为了天下士子能有一条相对清平的晋身之路。危险,自然是有。但若人人因危险而退缩,奸佞岂不更加猖狂?这天下,又该由谁来守?”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年纪还小,不必过早背负这些。但你要记住,读书明理,不仅是为了知晓圣贤之道,更是为了培养一双能分辨忠奸善恶的眼睛,一颗能秉持公道正义的心。将来无论你身处何地,位居何职,都要以此为准绳。”
陈珂用力点头:“孩儿记住了。”
这时,冯坤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对陈砚秋使了个眼色。陈砚秋会意,让陈珂先去休息。
两人来到院外僻静处。冯坤低声道:“那个‘癸七’,骨头确实硬,寻常手段无用。我用了一些边军审讯细作的法子,他终于吐露了一点——他们这次行动,除了周焕的直接命令,还得到了来自‘上面’的默许甚至协助。”
“上面?”陈砚秋心中一紧,“是指童贯?”
“他不肯明说,只反复说‘位高权重,非我等所能议论’,但语气神态,对那‘上面’充满畏惧。我推断,很可能就是童贯。周焕调动贴身暗卫跨境追杀沈括,若没有更高层的默许或遮掩,很难如此迅速且不留痕迹。而且,我们从‘癸七’身上搜出的那点药粉,经随行的弟兄辨认,是一种军中特制的、用于追踪猎犬的引兽香,气味极淡,人几乎无法察觉,但受过训练的猎犬能远远跟踪。这玩意,民间极难弄到,多半来自军中或相关衙门。”
引兽香!陈砚秋恍然。难怪对方能精准追踪到鱼肠坳!他们一行人离开丹阳时虽已尽量小心,但沈括伤重,可能有血气味残留,若被暗中撒了这种引兽香,再配合猎犬,确实难以完全摆脱。
“还有,”冯坤继续道,“据‘癸七’零碎透露,周焕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加紧向北方输送一批‘特殊货物’,走的是海路,从明州(宁波)出海,目的地很可能是辽东。时间非常紧迫,押运之人是周焕的绝对心腹。我怀疑,这批‘特殊货物’,很可能不仅仅是钱财,而是……军械,甚至可能是朝廷严禁出海的硫磺、火器材料!”
陈砚秋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周焕(或许还有童贯)与金人的勾结,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物资援助阶段!这不仅仅是通敌,简直是资敌!
“必须阻止这批货!”陈砚秋断然道。
“李大人也是此意。”冯坤道,“我已派人将此事急报李大人。同时,侦查杭州和拦截这批‘特殊货物’,需同步进行。我建议,杭州侦查由我负责。拦截货物一事,需熟悉两浙路海防、市舶事务,且能调动一定水师或巡检力量的人牵头。陈兄,你曾在两浙路为官,可有人选?”
陈砚秋脑中飞快思索。拦截海运走私,尤其是可能涉及军械的,风险极大,需要胆大心细且绝对可靠之人。他想起了现任明州通判、同年进士出身的郑怀舟。郑怀舟为人刚直,不阿权贵,在明州任上曾严查过几起走私案,与当地海商及市舶司的既得利益者颇有龃龉,正因如此,他或许未被周焕的势力完全渗透。
“明州通判郑怀舟,或可一试。此人风骨刚劲,且熟悉海事。但此事须极度机密,不能通过正常公文渠道,需李大人或赵大人以私人信函或密令方式联系,以防泄露。”
“好,我即刻将此人选报予李大人定夺。”冯坤记下名字,又道,“另外,韩似道那边,李大人已有初步接触。韩似道提出,若朝廷能保证其家族在江南的部分核心产业不受牵连,并允其致仕归乡,他可提供周焕在转运司、市舶司的详细人员名单及部分往来账目线索,并告知周焕在汴京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但他要求面见李大人或赵大人,亲自谈判。”
“老狐狸,果然要价不低。”陈砚秋冷哼,“不过,他提供的这些东西,确实有价值。面谈风险太大,可否通过可靠中间人传递?”
“李大人亦在斟酌。韩似道狡诈多疑,不见真人,恐怕不会交出核心东西。但若见面,安保和防泄密又是大问题。”冯坤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色降临。
晚间,李纲从江宁调派的名医赶到。是一位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的老者,姓吴,据说是江宁一带治疗外伤和热症的高手,且与李纲有旧,口风极严。吴大夫仔细检查了沈括的伤势,重新清理了创口,用了更好的金疮药和退热消炎的方剂,又施以针灸。
一番诊治后,吴大夫对陈砚秋道:“陈提举,沈……此人伤势极重,肺经有热毒,肝气郁结,心神受损,加之失血过多,本已垂危。所幸此前那位山野郎中的草药起了些作用,稳住了部分伤势。如今我用针药双管齐下,或可暂时吊住他的性命,但要让他清醒过来,开口说话,至少需三五日调养,还要看他自身造化。”
能保住命就好。陈砚秋谢过吴大夫。
夜深了,柳庄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芦苇和柳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湖面偶尔的水鸟鸣叫。但在这寂静之下,紧张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
陈砚秋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脑中反复回响着冯坤带来的消息:童贯的阴影、周焕加紧输送的“特殊货物”、韩似道的待价而沽、杭州的龙潭虎穴、雷峰塔地宫的机关重重……
每一件事都关系重大,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他起身,点亮油灯,再次翻开那本记录《科举罪言录》素材的册子。最新的几页,已不仅仅是科举弊案,而是扩展到了“清流社”的阴谋、地方豪族的坐大、军械走私、乃至可能涉及顶层权贵的叛国线索。
科举之弊,如同一个溃烂的疮口,引出了整个肌体更深处的脓毒。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取士制度的斗争,更是一场关乎国本、关乎文明存续的较量。
他提笔,在册子上写下:
“宣和三年冬,追索科场冤案,竟牵出通敌巨网。权势勾连,如龙之逆鳞,触之者危;阴谋暗布,似凤之毒爪,攫人魂魄。沈括惶惶如丧家之犬,周焕汹汹若扑食之虎,童贯巍巍如山后之影。前路荆棘密布,然真相如灯,纵风雨如晦,不可不擎。为生民,为社稷,亦为心中一点未泯之公道。”
写罢,搁笔。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但东方天际,似乎已有一线极淡的微光,挣扎着想要穿透云层。
漫长的黑夜,还未过去。但握笔的手,不能颤抖。擎灯的人,不能退缩。
无论那龙鳞如何坚硬,凤爪如何锋利,总要有人,去试着揭开,去奋力斩断。
这,便是他陈砚秋,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大夫,在这末世将临之际,所能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