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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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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绝红尘也好似割裂肌肤、抽去骨骸,一寸寸将他的人性所泯灭,打入神性。

直到禅寺的悠悠钟鸣敲响几声,荡入高峰云水之间,太过遥远的故乡传来了讯息,他最后一个家人也将要寿终正寝,昙净收拾行囊,前去看望,躺在病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原本平滑的肌肤变得褶皱遍布,好似被揉皱、揉碎的一块旧布料。

对方用很陌生的眼神打量他,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是谁?

一旁的人心惊胆战,却见昙净面无表情,双手合十,轻声念了一句法号。

寿终正寝,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的是他与尘世的交际就此湮灭,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这之后,昙净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麻木地等待那天的来临。

直到那个红衣的女修气急败坏地闯入他的视线,发觉他的目光,转而又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言笑晏晏地唤他“禅师”,先问他“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得到他“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的无趣回应后,反而还愈挫越勇了。

他这一生,加上前世,给无数个人递过伞,她也只是其中的一个众生而已。

然而当这芸芸众生的一环又急又气地催促他时,他竟然感到了一丝波动。

昙净那时候并没有立刻捕捉到这一丝波动。

对方懒洋洋地倚在他腿上,指尖划到他半敞的胸膛,笑得很狡黠,问:

“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昙净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李少音是他的变数。

然而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反而成为了助力。

他不爱自己,亦对世人冷漠,凡人的生老病死,修士的渡劫陨落,都有迹可循,原本并不是什么值得去惋惜的事,可这一瞬间,他望着她,忽然升起了一种“我不希望见到她死去”的念头,紧接着又是更多的,关于天命的感慨——他到底是要欣然赴死的。

于是昙净沉吟片刻,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那之后的半年内,他们都没有见过面。

再见面之际,呈现在李少音面前的是一堆骨灰和舍利子。

李少音还以为是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昙净身上,将他劈作飞灰。

她哭得好惨,眼泪掉进骨灰里,晕开深色,又将舍利子悄悄摸索走,当作了念想。

李少音不觉得昙净对自己动了真情,觉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微小的一个。

昙净何尝不是如此——李少音的喜欢很放肆,很动人,也很轻易能分给所有人,有人为她所困,有人为她向善,比他这个作为佛修的还要爱众生,按理来说她应该很快就能够忘掉他这个已经被得手的、从莲座上跌下来的佛像,但是她追过来,将碎片捡起。

他在那半年中已经做出了决定。

正巧接到敕令的顾淬雪等七人过来寻他,与他商议此后的计划。

昙净被破了道行,自是不可能像计划中的那般,其他七人在九州之下的深层地域,他则是在不周山上关闭那扇浮屠之棺,如此,双方行动完成,阴火就此被彻底镇压住。

所以他只能主动去经劫难,重铸肉身,以完璧之身赴死。

正是因为觉得没必要说,再者,这件事太过沉重,于情于理,昙净也并不想告诉李少音,没想到自己却低估了李少音对他的感情,她很长时间没得到他的联系,竟然闯入了禅寺,把舍利子拿走,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直到二十年前他才重铸躯体。

原本他应该很快就能跨越此劫,去关闭浮屠之棺,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当时,顾淬雪很惊异,问:“您被破了道行?真好奇是哪一位修士啊——”

她追问道:“药王谷?西海龙族?穷顶城?......”

噼里啪啦举了一堆,昙净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旁边六个人脸黑得铁青。

顾淬雪最后说:“哈哈,禅师怎么都没什么反应呢?难道是我合欢宗的弟子?”

昙净拨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顾淬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难道,真的是吗?”

她一开始还在恼怒到底是谁破坏了计划,让她知道了非得教训一番不可。

你说到底是谁闲着没事干去破佛修的道行?而且一破还破到佛子身上?

而且还成功了?那个人这么熟练,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说到这个,顾淬雪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沉默了一下,收起笑脸,谨慎地询问道:“姓李,三个字,是符修,七阶,家中有个胞姐,长相十分明媚,很跳脱有趣的一个姑娘,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

顾淬雪每说出一种形容,昙净就点一次头。

相顾无言一阵,顾淬雪忽然转过头对其他六个人说道:“禅师好不容易动一次情,我们又怎能因此责怪他呢?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说是不是?”

“你们都没人骂她吗?”药王谷的素晖真君侯谨环顾一圈,发觉其他人都是很无语的表情,不想开口,于是忍无可忍,说道,“那我来骂!顾淬雪,就你话最多,心里有没有点数?你能闭嘴我就觉得谢天谢地了,知道自己宗门做错事了,现在给我入列!”

顾淬雪难得吃瘪,默默入列,装透明人。

见她不闹腾了,龙族圣女卿锁寒上前一步,开口道:“若是事情真如禅师所想的那般发展倒也好,怕的就是万一中途出现了变故,深层地域与九州大陆之上没有沟通的途径,我们七人在地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认为应该有备选的方案。”

昙净问:“卿真君的意思是?”

“若我们七人迟迟等不到浮屠之棺关闭,深层地域的情况会更加凶险,必须由一个人出来打探情况,如果顺利还能够请到援助,不过,这消息不能随便说出去,否则会引起九州大乱。”卿锁寒平静地说道,“还请禅师将法印加诸我身,只有当我感知到禅师的气息时,我才会苏醒过来,其他就有劳禅师了,在此期间,我会等待那一刻来临。”

昙净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动容。

“若是突生变故,卿真君莫非要只身离开深层地域?”

跨越火层,那会是如何凶险的一件事,在座诸位都再清楚不过了。

闻言,卿锁寒那生如冰雪般的脸庞忽然露出笑意,“禅师,我并不怕死。”

“我们七个人,皆是亡命狂徒,否则也不敢前往阴火的灵脉深处。”

“还有,希望禅师不要忘记,我的道侣是一名丹修,我对他抱有很大的信心。”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态变得温柔下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不过,你说得没错,以我一个人,恐怕只身出来也难以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还请你们六位届时也将真气加诸我身。”卿锁寒转身面向其他六人,“诸位觉得如何?”

顾淬雪说:“这样有些无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其余人不解其意,询问:“什么赌?”

顾淬雪双手环胸,笑盈盈的,露出贝齿,“赌我合欢宗绝对会追查下去——”

侯谨嗤笑一声,神态却也很温和,“那我赌我药王谷会不辞前来。”

苏荷接道:“我赌我琉璃山会欣然相助。”

燕问天朗笑道:“我赌我穷顶城将磨戈执刃,争在第一个。”

宋灵舟手中折扇轻摇,“不,忘天川绝对在你们之上。”

卿锁寒说:“宋真君莫不是忘了我西海龙族?”

楚明流幽幽地开口:“卿真君先祈祷你皇兄与我兄夫不要打起来就好。”

他们忽然之间都笑了起来,完全没有大战前夕的紧张感。

混乱之中,顾淬雪的目光轻扫过昙净身后的那尊观象睡佛,随即她张开手臂,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她的脸上是近乎顽劣的、肆意的笑容,大声说:“明释法师,或是昙净法师,无论你的称呼有多少,希望你能知道,和平已经维持太长时间啦!我们和五百年前的那七位真君不同,都不是什么大善人,现在,我们要去享受最后的乱世了!”

昙净不由得一怔。

又听苏荷温声说道:“其余的,就交给禅师了。”

他们朝他挥手道了别。

并不是如在座唐姣等人所想的那般悲壮。

而是——当真十分欣喜的,前往死亡的深渊,准备在那里开拓新的乐园。

修为越高的修士就越有疯狂的一面,这句话在这七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昙净心中如此想着,微微一哂,合上门扉,经剥皮抽骨之痛,开始重铸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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