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二合一)(2/2)
他的动作被一人注意到,那人瞥了眼他手边未动的酒盏,倏忽向他端起酒杯,高声道:“早有耳闻五殿下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真是风度翩翩,卓尔不群,能有幸与您同桌而食,简直是草民三生修来的福气。来,五殿下,草民敬您一杯。”
方才下口的荤食油腻,在难闻的气味刺激下延迟泛上来一阵反胃,顾敛已经难受得半阖目忍耐,闻言擡眼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举着酒杯,似乎是铁了心要和他碰上一杯。
刘一虫凑近低声道:“五殿下,这位是潼州最大的粮商,他家起码有数千石粮食。”
也就是说,他们要从他手里买粮食去赈灾。
顾敛看向手边蓄满烈酒的酒盏,手指微动,没立马去拿。
那人见他迟迟不动,道:“五殿下是觉得草民身份卑贱,不配与殿下喝上这一杯吗?”
他微笑看着顾敛,眼中却没什么敬意。
他举着酒杯有一会儿了,桌上更多人都看了过来,除去官员,按推断剩下都是潼州数一数二的富商。
片刻后,就当顾敛似乎要擡手去拿酒杯的时候,他身后福吉开口了,嗓音稚嫩却泛着冷意:“我们殿下不喝酒。”
场面有一瞬间的冷却,顾敛擡起的手径直越过酒杯,拿起水回敬了一下:“本宫的下人被本宫惯坏了,口无遮拦,见谅。”
他咳了几声,透出几分病弱:“本宫身子不好,以水代酒,诸位不介意吧?”
敬酒的人表情僵了一下,刘一虫擡起酒杯,两方各碰了一下,道:“自然不介意,殿下千金之躯,比不得我们这些粗人,可得小心呵护着。”
那人不好拂刘一虫的面子,便顺驴下坡收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敛浅啜了一口水,将茶盏放到一边。
他一贯脸色苍白,长途劳顿后还没歇上多久便被叫到酒楼来,浑身被浓郁的酒气熏着,面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了。此时向后靠在椅背上,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疲惫与倦怠。
这一出后,无人再和他搭话,表面恭恭敬敬,实则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与沈禾修。
福吉伫立在身后,看着这一桌人,只觉怒火中烧,直至接风宴结束后在回程的马车上仍觉忿忿不平。
“什么接风宴,那些个商贾有什么资格和我们殿下坐在一桌上,还想让我们殿下喝酒,呸!敢给殿下脸色看,今日要是公主在,肯定把他们一个个都打趴下!”
福远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朝福吉使了个眼色,示意沈禾修还在,说话注意着点。
沈禾修却没留心这些,接风宴上众人杯酒言欢,他和顾敛格格不入,却也得以观察到许多细节。
福吉虽满口牢骚,有一点却没说错,论资排辈,那些商贾根本不配与一个皇子同坐一桌,潼州太守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却依旧叫了顾敛过来。
所谓接风宴,不过是借此试探顾敛的深浅并给一个下马威罢了。
“殿下,”沈禾修低声道,“我们恐怕少不得和这些人打交道。”
顾敛阖着眼,还没缓过劲来,“嗯。”
他静了片刻,又道:“明日先带着工部的人去昌苏看看。”
眼下只能循序渐进,拣要紧的来。
然而到了第二日清早,顾敛在太守府门口,却没等来工部的几个官员。
就在他不住蹙眉的时候,刘一虫急匆匆地跑出来,赔笑道:“几位大人昨夜没留神喝多了,五殿下,现下时辰尚早,您看不如用点早茶再出发?”
顾敛额角跳了下,“不必。”他放下帘子,对车夫道:“出发。”
左右武卫护着马车远去,刘一虫直起腰,脸上笑意消失,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举着伞优哉游哉地回府里去了。
马车上沈禾修掀开帘子往回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水患在即,他们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就不怕搞砸了陛下怪罪下来吗?”
顾敛叹了一声,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怪不到他们头上,上有我这个主治的皇子,下有三县县令,尽可推诿。”
马车内的气氛随着顾敛的话沉闷下来,等到了昌苏县,气氛更是急转直下,压抑逼人。
“五殿下,前面的路马车过不去了。”先是车夫道。
福远打开马车门,雨水一下斜沁进来,打湿了马车内铺着的毛毯,与此同时,马车外的景象也呈现在几人眼前。
马车过不去,是因为前面横亘着一条拦路的巨木,树皮斑驳脱落,长满苔藓,而巨木周遭遍地碎石,被激烈的雨水冲击得四处乱滚。
疾风骤雨,草木倾倒,遍地泥泞。
福远犹豫地看向顾敛:“殿下,这……”
顾敛闭了闭眼:“下去,步行进去。”说着便从位子上起身。
福远连忙撑开伞先行下了马车,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他没留神趔趄了一下,没待稳住身形手里的伞便被狂风吹歪了。
福远急急稳住,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不得已提高音量:“殿下,要不我们换一条路吧?”
“不行咧,”车夫道,“这是唯一一条路了,其他路都被淹了。”
福远还想说要不改天来,顾敛就已经探身出来了。福远一下闭上嘴,将伞撑过去,另一手扶着顾敛下来。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便猛地顿住了。
身后福吉依样将沈禾修扶下马车。沈禾修走到顾敛身边,正欲问怎么不走了,乍然看清所处之地,不由得同样蓦然失语。
他们竟是在一处山坡上。
而山坡之下,急流滚滚,黄水裹挟着断木瓦砾急剧翻涌,在俱是泥沙、不甚清晰的洪水之下,依稀可见层台累榭,屋舍破碎。
——整个昌苏县居然都被淹了。
波涛汹涌的水面上,臃肿的浮尸上下起伏,凌乱的黑发如吊诡的水草随着波纹挥动。
“死者蔽川,漂沉旬日……”顾敛喃喃道。[1]
福远恍然惊觉,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挡到顾敛面前,道:“殿下莫看。”
哒哒哒——
有人踩着水靠近。
顾敛勉强将视线从浮尸上挪开,看向来人。
来人披蓑戴笠,脸和脖子不住被倾斜的雨水打湿,他抹了一把,露出一张黑黄干瘦的脸,蹬着一双粘满黄土的靴子踩着湿泥走到顾敛面前,行礼道:“下官昌苏县县令……见过五殿下。”
他中间的名字被狂风吹散了,顾敛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昌苏县令提声重复了一遍。
顾敛颔首:“苏大人,辛苦了,先带我去堤坝那里看看吧。”
昌苏县令诶了声,没急着走,从身后跟着的官兵手里取过几件蓑衣,在雨中吼道:“五殿下,您和几位小公子得穿上这个,不然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
顾敛几人接过穿上,蓑衣沉重,却很大幅度隔绝了吹来的风雨。
昌苏县令这才领着顾敛等人往坡上走,左右武卫井然有序地跟在身后。
越往坡顶走,临时搭建的雨棚越多,到后面几乎是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而雨棚下挤满了人,无一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
然而整个山坡上除了风声、雨水、水声,几乎寂静到了极点。
没有人声。
雨棚底下的流民麻木不仁,路边看守的官兵无动于衷,全都一言不发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隔着朦胧雨幕,顾敛却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脸上的木然。
只有偶尔,大雨之下才会响起细弱的、压抑的哀吟声。
顾敛沉默地经过坡顶,跟着前面的昌苏县令下坡,只觉喉头被无形的东西所堵塞,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到了。”昌苏县令停下脚步,伸手指向远处,“五殿下,那就是。”
顾敛看去,只见前方凌乱的砖石堆积,水坝从中裂开一条巨缝,像一头死亡的巨兽倒在洪水之中,牢牢堵住了所有去路。
而巨兽之上,零星几个人形黑点移动,缓慢而持续地挪动堆积的砖石。
蚍蜉撼树,何其无力。
昌苏县令见他盯着那几个人看,就解释道:“县里还有几个气力充足的年轻人,每天轮着来水坝这边搬堵塞泄洪道的石块,这么些天,也搬掉部分了,水位下去了一点。”
顾敛腮帮子紧绷:“……这样多久了?”
昌苏县令叹了一声,抹掉脸上的雨水:“记不清咧,一个多月了吧。”
沈禾修难掩惊愕:“一个多月?”
潼州的太守到底在干什么吃的?
一个多月,消息才传到京城,一个多月,水患毫无改善。甚至就在昨晚,潼州太守还在花天酒地,他到底知不知道昌苏是个什么境况?
昌苏县令又叹了一声,雨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滴落到衣襟上,他随手抹去,静默半响才道:“雨太大了,五殿下去下官棚里坐会儿吧,那儿宽敞。”
几人沉默的往回走,快走到坡顶的时候,顾敛的腿忽然被撞了一下。
福远连忙扶了他一把,立刻就要呵斥撞上来的人,一低头话就被咽了回去。
顾敛擡了下手,示意无碍,低头看向撞到他的腿、不足他半人高的小孩。
那小孩浑身脏污,撞得顾敛衣摆直接黑了一块,见顾敛低头看他,怯生生地退了一步。
他擡头,乱发底下的眼睛盯着顾敛:“小哥哥,你是天上派来救我们的神仙吗?”
顾敛喉头滚动,沉默地看着他。
那小孩见他不说话,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是吗?那你为什么到这来,这儿一点都不好。”
顾敛静默半响,擡手解下蓑衣,蹲下身裹到小孩身上,“……我不是神仙。”
“但我是来救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