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2/2)
这耳房做临时看守过夜之用,自然简陋的很,不过已经收拾过了,倒是可以住人,房中角落的炭炉也是备好了的。
紫苏十分自然地走过去,拿起一旁的火石,试着打火。
她动作毫不生疏,不一会,炉子里就燃起了明亮的火光,暖融融的炉火驱散了不少寒意。
紫苏随即到房中的床榻上坐下,仿佛看不到星子还站在一旁。
星子道:“女使何苦这样苛待自己。”
紫苏笑着反问:“这哪里苛待了?我不觉得苛待啊。”
星子不言。紫苏看她一眼,但见她肩背宽阔有力,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又与洛桃那种不一样,不是女子习武常见的那种纤细,想起了什么,主动问道:“你也和殿下一样,是行伍出身?”
自从翟寰开了先例后,如今大厉也有女子从军了。紫苏也有意探星子的底。
星子答:“不是。”惜字如金。
“我从没见过你,你不是大厉来的?”
星子答:“不是。”
问一句答一句,这对话是进行不下去了,紫苏有些失望,星子的冷淡让她碰了软钉子,心气儿也上来了。伸手靠近炉火取暖,冷道:“你不愿与我多谈,站在那里只有碍事。难道殿下是叫你讨嫌来的吗?”
星子低头往后退:“那奴婢去门口守着。”
不等紫苏发话,真就出了耳房门,将房门掩上,站在一旁不动了。
紫苏气结,也没有理由再去叫她。因了这点小插曲,她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的情绪波动。
但只维持了很短暂的一会,她很快冷静下来,因为想到星子这样守在外面,就好像她是犯人一样,她若不努力自救,说不定不远之后真有那样一天。
这样想着,紫苏继续她扮演的“紫苏”该做的事——不碰榻上脏兮兮的床被,和衣躺下,一只手曲着枕在头下,脸正好对着房中炉火的方向,那光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却有一种静谧的节奏感,映在她空洞的眼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睡着了。精神上持续的煎熬终于让疲惫战胜了她。然而不在御书房舒适的房间里,她反而睡了个好觉。
在御书房,她总是做翟寰离开她的梦,其实算是回忆。
翟寰从军那年,她跟着一起去,两人去到军营报到,回来时却只有她一个人,她和翟寰当时的年龄一样,也是十三岁,还懵懂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她以为翟寰过两天便会回驼城,可是她在公主府等了十天,一点音讯也无。
公主从军,连贴身侍女都打发了回去,这消息十天内在大厉京城和驼城之间传递了个来回,京中人人都赞五公主翟寰心志坚毅,皇后却很不高兴。
翟寰母妃早逝,从小养在皇后膝下,皇后顾及名声,总怕外人说她待翟寰不似亲生,虽然是翟寰主动要求将紫苏退回,一起跟来的宫人们都承受了来自皇后的斥责。紫苏首当其冲,被管事嬷嬷好一顿责打,嫌她办事不力,肯定是哪里惹得翟寰不满意才会如此,更扬言要把她撵出去。
紫苏从小跟在翟寰身边,也学会了几分翟寰的傲气,一则受了嬷嬷的屈辱,二则本来也思念翟寰,于是不等人亲自来撵,在一个雪夜离开了驼城,只身前往记忆中的军营方向。
入军营之前,翟寰曾提前踩点,当时也将紫苏带在身边,所以紫苏还记得,出了驼城不远,有一处小小的温泉眼,那里离军营已经很近,风景独好,当时翟寰颇满意,还笑称今后要常来。
紫苏便想着去那里等翟寰,所以毅然决然走入了天寒地冻之中。
管事嬷嬷责怪她的话里,只有一句她也颇为赞同,她是翟寰的贴身侍女,生死都要追随主子,如果主子不要她,她就自己找主子去,那是她的本分。
那一夜,在无边无际的雪地里走着,她将翟寰的白狐大氅随身携带,觉得冷了,就披在身上,便觉得好些了,不知踌躇满志地走了多久,连大氅都不再起作用,双足陷在雪地里,就快没有知觉,寒意从足上蔓延到全身,渐渐感到彻骨的严寒。她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是毅力支撑着她一次次拔足前进,但每一次都在消耗着她所剩无几的力气。
等她千辛万苦走到目的地,被连日风雪冻至干涸的温泉眼却让她陷入绝望。带出来的风灯也早已熄灭,四周是空旷的黑暗,寂静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只有远方的军营里还能看到一点光亮,但她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了。她蓦然想到世上之大,如果没有翟寰,她只是孤身一人,泯入雪尘。
——她总是梦到这里就醒转了,下半夜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好。可这一晚和衣睡在烤着炉子的狭窄耳房里,她好像回到了过去,在翟寰的营帐里……总算接着之前的梦做了下去。
巧在那晚翟寰正好想起查看温泉眼的情况,也在附近。那温泉眼连通的池子也被她找到,近日已成了她单独的沐浴之所,气温骤降,让她有点担心泉眼的状况。到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泉眼没能逃脱这滴水成冰的天气,被冻了个结结实实,也不知过几天能不能化冻,还是要等春天?她想着,提灯靠近一些,发现了旁边晕倒的紫苏。
紫苏迷迷糊糊被翟寰抱上马背,见翟寰如见天降神兵。翟寰棉衣外罩着护甲,两件都不够保暖,于是学军营里其他人在衣服里又塞了稻草,故而上身宏伟便如成年男子一般,行动也颇有不便,移动紫苏时,笨拙的磕碰了她好几次。
但她用白狐大氅将紫苏更紧地包裹起来,动作又十分温柔,她没有忘记她露在外面的双脚,轻轻地一揽,紫苏于是被折了起来,像个小婴儿被翟寰抱在怀里。暖意慢慢积攒,总算驱散了寒冷,她心也热了,砰砰跳着,随着马背上的颠簸,一下,一下。
紫苏在梦里香甜地呓语一声:“殿下……”
她在余生反复地咀嚼那一段回忆——翟寰带她回了营帐,没有责骂她,教她用火石生火,还煮起热汤。帐外风雪甚大,打在她们头顶绷得紧紧的皮棚上,像是某种节拍,翟寰玩心渐起,放下刀兵,跟着咿咿呀呀拉了一段难听的马头琴。
她就是那时起为她倾心,年岁渐长,她从未想过别人。她后来听了翟寰的话,愿意回宫等她,分开的日子,她每天都在想念,想到等她回来,她们便再也不分开。
眼角划过一滴清泪,紫苏愿长眠不复醒,但终究明白那也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