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2/2)
我干巴巴地说:“我告诉你,你先从井里出来。”
她突然笑了:“你不用告诉我,脚趾头一想也明白了,这么晚到这里,你也来寻死?”
她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好似我们是逛御花园途中碰到的。
“你别着急,这次我要抢在前头。”她的笑容消失得很快,目光下移,像被水里什么东西勾住了,望着脚下的深渊。
“我没有要寻死的念头,”我有些无奈,“我是犯错了被罚来这里做杂役的,不管是你还是别人,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我面前跳井。”
我憋着一口气,下意识将右脚往身后收了收,怕她看出异样来:“或者你想跳就跳吧,你也知我水性好,大不了再救你上来。”
她一下激动起来:“你管我做什么!我叫小桃,不叫雁笙!与你何干?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莫管闲事,趁早滚远些!”
我不发一言,只当没听见她的话,忍着身上的疼,一步两步也朝井边走去,直走到她身边,抓住了她颤抖的胳膊。
她身上颤抖地厉害,也虚软地不成样子,夏天的衣服薄,我感觉到她身上的冷汗也是一股一股的。我使了点力气要把她从井边抱出来,还没使出十分的力气,她猛然扑到我身上,双手绝望地攀着我,哭叫着:“英度,救救我!我不想死的,英度!呜呜呜……”
我整个人被她向下拽着,比起方才费力得不是一点半点,更让我感觉到她身上突然爆发的那种求生欲的真实感,我的脚上受了两个人的力,痛的钻心,还是咬着牙一点点将她拖出来,她立刻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我略缓了缓,蹲下身子,给她擦眼泪,过了不知有多久,我听她初时呜咽着说不清楚,后来总算找回了些口齿,断断续续地倾诉着。
我才知,原来她从春鸾殿出去之后,过得并不如意。
上回来春鸾殿宫里宣旨的两个太监里其中一个,知道自己帮了她,以此为由,常常趁机骚扰她,骚扰不成,便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她初到毓秀宫时,做的都是低贱的活,不仅连贵人的面都见不到,还要受宫女太监的白眼。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够侍候陈妃娘娘,为陈妃不知出了多少心力,陈妃却也不敢把她当自己人信任,这回她为陈妃出了个险之又险的主意,谁知酿成了大祸。若是追究起来,她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弃子。她却说,死了都是轻的,她更怕被遣回原处,过那种受人欺负的暗无天日的日子。
我从前不知道——即便是后来她费尽心思离了我们,离了春鸾殿,也还不足以教我知道,她原来将前途看得比命更重。我下意识就想开解她,比如,或许还能考虑下出宫呢?自己把这话咽了进去,小桃和我这种人究竟是不同的,可能她听了,只会笑我这个曾经的朋友愚蠢的天真。
她神志慢慢地恢复了许多,说到那个险之又险的主意,便把话头别了开去。我知轻重,自然也没有细究。
“你那么聪明,”我慢吞吞地说,“肯定能想出来办法,只是时间长短问题,还有别钻牛角尖。我知道能帮别人的人,也能帮自己。”
她看着我,我觉得我还不如直问她想不想出宫呢,她眼中明显在说那两个字“愚蠢”“天真”。
我想她刚才一时糊涂,现在想通了,再不会寻短见。我现在要是掏心掏肺对她,自己也嫌我的真心轻贱,便站了起来,右脚已经疼的麻木了。
“天都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说着就要走,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裙摆。
“其实,我有一条路可以走。”她低下头说,“没什么好瞒你的,陈妃娘娘怀孕了。怀孕的嫔妃最不忌把身边人送去固宠,是不是,英度?我想你应该清楚的?”
我此时的脸色一定是惨白一片。
“不是我自夸,我是陈妃身边最漂亮的。你说,她会不会叫我去?或者,我自个儿送上去?”
她擡起头来,神情与平时别无二致,已完全看不出刚刚那个要寻死的样子。换我发起抖来。
“办法总是有的,你倒说的没错,我也从不缺办法,”她低声道,“但是比起做主子,我命贱,更愿意做边上辅佐的那个。”
她的目光扫过我身上,虽是我站得高些,我却毫无优越之感,身子向后退,就想逃得远些。她抓着我裙摆的力气不大,一下就松开了,但我向后趔趄两步,身上仍像被野兽盯住似的,双脚发软,一时也不能跑开。
她笑了,旧日的雁笙,如今的小桃,声音轻柔,宛如情人耳语:“英度,你可还记得做这春鸾殿主人时的日子?那时先帝说喜欢你低头的样子,我却觉得你这样俯视别人的时候最好看……”
“不要说了!”我爆发出来的声音好尖,自己听着都害怕,咬着牙压着声音,“不要让我后悔救你。”
她轻笑,如同旧日的鬼魅:“晚了,你若真长了记性,一开始就该放任我去死。”
我怕她再多说几句,只想逃走,脚上有了点力气,立刻向春鸾殿外跑去,把小桃抛到脑后。四分之三的春鸾殿在我身后默默矗立着,我以为那是带给我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地方……我却忘记了,它早已是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