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仪(2/2)
翟寰还没说话,阿奇嬷嬷却先有了动作,她的神思已接近崩溃,此时再不压着哭声,跪着要膝行到翟寰面前,被紫苏先一步拦住,紫苏也不清楚她要做干什么,还有些犹豫,便见阿奇嬷嬷开始对着翟寰磕头哭道:“皇后娘娘,奴婢虽也不舍我这条贱命,却不能因此连累曹大人被污了名声,说到底,您还不如当时直接赐死了奴婢!请您明鉴,奴婢与曹大人并无私情,曹大人辞官与奴婢一点关系也无啊!奴婢茍活至今,都有赖娘娘与大人仁慈,今日被带来曹府,本就不打算竖着出去了!奴婢只求还大人一个公道,所说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老爷,奴婢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夫人……”
她一番话说完,依旧叩头不止,悲泣不止,可昭其心,紫苏面上也闪过一丝不忍,曹知谦由怒转悲,只有翟寰面色不改,仿佛铁石心肠。
“阿奇路,不必再说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用我的名声换一条人命,我也觉得值得,”曹知谦出声道,引得阿奇嬷嬷禁不住又是一阵啼哭,“我辞官的确不是因为你,但既然我已辞官,更不必在意什么虚名。若是殿下还有一点慈心放了你,你便回我府上,继续做我们的家奴。”
情势一瞬间又急转直下,曹知谦这话没留一丝后路,便是铁了心要辞官了。紫苏在一边旁观,急在心里,频频看向翟寰,殿下是怎么想的?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眼又成了现在这个情形?这不就和来曹府的目的背道而驰了吗?她这几天亲眼见殿下为此事烦恼,难道今日注定要无功而返了吗?
她却忘了,翟寰从来没说过,她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劝回曹知谦,曹知谦是辞官还是不辞官,于她而言都差不多。
翟寰一直气定神闲,迟迟不下决断,曹知谦看到,只当她是在拿腔拿调,定要仗势压人一头,想想也罢,他拂袖冷哼:“草民可否还有这个脸面,请殿下一个恩典,救我这可怜家奴的命?”
紫苏感觉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不知翟寰会做何回答。
“自然是会的,我把阿奇嬷嬷带来,本就是这个意思。”翟寰慢慢地说,“当初你把她送到我身边,照顾我宫中起居时,我便知道有一天,我会把她还来,如今是人归原主了。”
曹知谦反言相讥:“殿下深谋远虑,草民却没想到有这一天,我原本还对殿下在我告老之后的处境有诸多担心,原来是多虑了,您拿这种事深宫妇人的手段对付我,看来是成长了。”
翟寰半点言语也不让,回道:“谢您夸奖,您也以朝堂之上蝇营狗茍的心思来揣测我,看来却没什么长进。”
曹知谦气急:“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也想知道,您以为我什么意思。”翟寰不慌不慢,甚至还笑了一下,“当初阿奇嬷嬷以下犯上,但毕竟是您塞到我这里的人,我不好随意处置,便让她请您出面与我商议,谁知我没等到您,却等到了您告老的消息。我见曹老心意已决,只有忍痛放归。”
“然后才有了那等传言,翟寰敢问一句,那传言可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恐怕不是吧,曹老应该也心知肚明。诚然,我亦一度觉得那传言有理有据,但人人长了眼睛长了嘴,翟寰并非当局者,众口纷纭,我亦难辨,莫非险些信了那流言成了我的错处吗?却不必对翟寰如此苛刻吧,毕竟,若不想有难听的流言,便不要一开始做那种瓜田李下的事!”
她话音落下,屋内便安静了。过了一会,才又响起曹知谦老迈的声音:“殿下的意思,是我迁怒殿下了?”他沉吟道,“流言之事,或许如此,然而今日是曹某妻子的丧仪,您把阿奇嬷嬷带入我府,不知是何用意?若是没有几分报复心思,曹某却也不信!曹某的名声无足可惜,而我妻子身后之名,却不可被人编排取笑!”
他说完最后一句,想到亡妻,已然浑浊的眼中又落下泪来。
翟寰干脆朝他深深施一礼赔罪:“这一点,确是翟寰做的不妥。但我并无半点不敬心思,亦万分不想惊扰夫人在天之灵。然而我听闻曹老不久便要启程回大厉,想到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便也什么也顾不上了。”
曹知谦这一番争论,已感精疲力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感伤一旦上来,不断长吁短叹。
“不知殿下所说的‘机会’指的是什么,我想,也不是一定要留下曹某吧,曹某自觉无足轻重。您有何顾虑便请直说。”
翟寰这时一改刚才作风,恭敬非常,又是一礼,一副谦虚后生的样:“曹老不必自轻,您乃我朝中肱股,若非万一,我是万万不想放您走的。”
曹知谦浮现一个嘲弄的笑:“‘万一’指的是?”
“便是您自己的心思。”翟寰掷地有声,曹知谦愕然。
翟寰又道:“自从您向我提出请辞的那一天起,翟寰便时刻在猜,却总也猜不出,您辞去的决心从何而来?莫说求去书上年老昏聩之类的托辞,翟寰绝不信。想来想去,直接的原因便是阿奇嬷嬷,但刚刚翟寰已得澄清,这事与嬷嬷并无关系,我便更想知道,曹大人不满我哪点?我与曹大人在朝堂上虽常有机锋,但你我都知那些争论是对事不对人——难不成,真是为我与越国皇帝的房中事吗?”
她言语恳切,直到最后一句骇人听闻,姿态却从始至终落落大方,只让听到的人或羞或恼,满堂寂然。曹知谦一下子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道:“殿下慎言!”似乎是要凭音量将翟寰最后一句话的余波压下,免得再给别人听见。
“我何时在意过那种事!”曹知谦满面通红,急急地回了一句。
“是我误会了吗?”翟寰微微一笑,“或许是每次事因凑巧,我便以为曹大人对此事过于热衷了,先向您道个不是。”说罢拱了拱手,其实一看便知并无什么惭愧可言,一双眼睛极亮,逼视着曹知谦,令其退无可退。
曹知谦一开始否认了,之后便是延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他并非愚钝之人,细细想来翟寰这骇人听闻的问话,也不是无的放矢。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便将心中所想缓缓道来:“殿下是难得一见的经世之才,我们大厉朝虽也许女子从政,但如殿下这般先从戎再入仕,两者都如鱼得水的材料,实也罕见。殿下未嫁来越国前,臣还未为殿下谋事,只是在朝堂之上常听到同僚对您的赞许,直到圣皇亲命我随您到越国辅佐您,我才知道那些赞许并不是虚言奉承,甚至还不足以概括现实情况的十之一二。在越朝的这段时间,臣与殿下在朝堂上虽偶有摩擦,但每次殿下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臣没有不心服口服的。臣最开始将阿奇嬷嬷送到您身边,初心只是想到您初到越朝,有个干练得力的婢子,能更好照料您饮食起居,协助您管理后宫。”
他深吸一口气,接下来要说的对他来说有点难以启齿:“而您说臣过于关注您与越国皇帝的房中事,臣无奈,却也明白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您与越国皇帝的婚姻,首先是圣皇交待给我,要我时刻督促的,臣也知,您下嫁到越国,本身并不情愿,但那是您与圣皇之间的事,臣无置喙之余地,对于圣皇的嘱托,也只有遵从一途。但臣也明白,如今到了越国,臣侍奉的主君便只有您一位,若是越过您去,凡事遵圣皇的号令,便是违背了为人臣的本分,是以在最初,圣皇每每发问臣您与越国皇帝的情况,臣都是百般遮掩了过去,在臣心中,您与越国皇帝的感情是否和睦,并不是什么有碍国本的大事。请殿下相信臣,这些都是臣的心里话。”
那边翟寰耐心听着,脸色晦暗难明,她坐在房中唯一一张太师椅上,指节缓慢地敲着边桌,表明她在思辨曹知谦的一字一句,慢慢笑了:“翟寰这里先谢曹大人的忠心了,之前能帮着遮掩一二,翟寰感念,只是接下来,说些我还不知道的事情吧。”
曹知谦脸上微微发红,他听明白翟寰的话里的嘲讽意味,他言语里夸大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其实也都是本分罢了。本来,如果他一开始就在圣皇面前妄议翟寰的私事,翟寰这般精明,绝不会容他,就连圣皇也会对他不满,他做这些出于长久以来的朝堂智慧,而不能作为自恃恩惠的依据。他一想到这里声音发紧,接着说下去:“……可是到后来,臣的想法发生了变化,对殿下屡次回避夫君的做法,恕臣不以为然,甚至……臣斗胆认为,若殿下一直不肯放下心中芥蒂,臣以为也没有辅佐殿下的必要了!”
“有那么严重?”翟寰并不见急躁怒色,仍是似笑非笑,不动声色,眉间却难得地凝上冷峻,“说下去。”
曹知谦又一次拱手恕罪,却是为了接下来毫无顾忌的坦然:“臣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却仍义无反顾地携家从大厉迁到万里之外的越国,为的就是辅佐殿下成就功业,臣的这番苦心,即使是您也无可质疑的。但臣看在眼里,您即使对已经成婚的夫君,只要不是自己喜欢的,便不假以辞色,实是因对情爱一事上看的太重,您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公主,倒也无妨,可若要做万人之上的女皇,这便是致命的弱点了!臣并非什么迂腐守旧之人,甚至恰恰相反,虽然臣常以越国礼俗之类的说教来劝您,但臣从来没把那些规矩放在心里过,只是因为越国与大厉还有不同,之前从未有过女子从政当权的例子,您若真心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减少朝中阻力,先从一个规矩上挑不出错的皇后做起,臣以为最为适宜。殿下饱览史书,可知古往今来所有女子当权的例子里,每一位无不是抛弃了传统女子的懿德,才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臣也无意再赘言,私以为殿下若想成就大业,就必不能如一般女子那样三贞九烈!而臣从您对越国皇帝的态度上,认为您终是做不到那一步,我又何必再苦争呢?到这里,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我心中有悔!我自少年时便有辅佐明君圣主的志向,如今虽然老迈,仍有千里之志,若非失望至极,我也不愿辞官,近来常常想,倒不如当初早早请命,留在大厉做您几位皇子哥哥的门臣……唉,终是走错了。”
翟寰自认得曹知谦以来,从未见过这位整日持重谨肃的老臣说过这么多话,话里到后来许多君臣尊卑都顾不上了,便知每一个字都是发自他肺腑。说完,他的胸膛还在激动地一起一伏,此时却无人敢上前相扶,屋内静的要命,曹知谦像是把余生的起伏的情绪都发泄在刚才那席话中,脸色灰败,如死水一般。他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对于翟寰将如何回复或处置他,都不甚在意。
翟寰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半响慨叹一般:“曹大人,您原是这么想的吗。”
同样,她也不期待对方会如何回答,曹大人那凤凰泣血一般的自白,谁听了都要有所动容,但她是翟寰,除了世上少有的几个人,她的心思很难叫人看透,因此,她的反应依旧平淡,多余的动作,不过是缓缓地擡起手,指向灵堂的方向:“您说了好多句,但实际上似乎只说了一句。您与先夫人伉俪情深,着实教翟寰感动,您却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吗?”
曹知谦不卑不亢地颔首:“女子与男子不同,若为雄主,本就要背负更多——是这样的,殿下。”
“好吧,”翟寰收回手,对曹知谦说:“我来这趟不虚此行,多谢您能对我敞开心扉,翟寰定会好好思考您今日所言。不过您刚才都那样说了,想必也明白,无论怎样,我是不能再迎您回朝了对吧?”
曹知谦并未回答,他或许是想说什么的,翟寰的处事,令他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第一回直面这个年轻小辈深沉的心思和圆滑的手腕,比他想象中的资质还要更上佳,就是天生的掌权者,若为男子……可惜。他或许还想说什么的,嘴唇翕动,却被翟寰一个送师礼挡了回去。
“翟寰身边留不下曹老,是翟寰之憾,曹老好走,您回大厉的行程,翟寰将尽我之能派人打点,不劳您费心,我也会遣使臣向圣皇说明情况,绝不会对您不利。若之后还想做官,如您所求,我也可写信给皇兄,”翟寰一礼毕,重新站直身体,她身材修长,比年老的曹知谦差不了多少,看起来还要高大挺拔一些,“多谢您多年来以及今日的教诲,几年前,圣皇也有和您一样的疑虑,所以我到了这里。然而我女子的朝廷,不走男子以为的路,即使是圣皇在此,这也是我的回答,未来终会有一天,我会让您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