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日(2/2)
这天不仅提到了小桃,到了下午,我又见到了一位故人,那是在我去永巷为我和柳穗二人领配给的路上,那地方偏,我低着头走,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唤:“这位姐姐!姐姐留步!”
我初时不以为那是在叫我,只管走我的路。但那声音锲而不舍的。我擡眼看看四周,有一位小公公在宫墙的阴影里,我一路走,他也在宫墙沿下一路追。我便走过去:“公公是叫我?”
那位公公我从未见过,年纪很轻。“我是受了宝公公之托,姐姐请在这里稍等一息。”
说完便飞快往我的来时路跑走了,我听话在原地等待。李宝是有什么事情吗?非要这会见我。
他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少有的宫中原籍的大太监,地位今时与往日大不相同,想是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才差人来这偏僻处拦我。自从我从春鸾殿搬走,我们再未见过,但他从未因此停了关照我,哪怕是我那稍微出了差错就要丢了脑袋的隐秘勾当。他也知道我去了芙蕖宫——上回他遣人来拿书,我第一次空了手,而是交给来人一封信,把近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同他说了。这么多年,他与我之间的情分,弥足珍贵。
我没等太久,一会便见到熟悉的李宝的身影,穿着青色的官服,沿着甬道向我跑来。
到了近前,我伸手扶他,忍不住笑:“宝公公慢行,当心失仪。”宫中规矩,宫人不得奔跑无状,我记得他从前是最讲究礼数的。
李宝微哂,略偏了头用袍袖拭去额上的细汗:“在殿下跟前当差惯了,早已顾不得这些。小主见笑了。”
他不假思索出口的仍是旧日的称呼,话一出口我们都安静了。
“——英度。”他赶紧改口,我们便当刚刚的差错并未发生过。
“索性这甬道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苦笑道,“我还要去永巷领些物什,不宜太晚,宝公公这次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其实也无甚要紧的,”他说,显得有些踌躇,“一来,咱们许久未见了,你遣人替我送了信,我仍然放心不下。你如何会被选到芙蕖宫?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出宫吗?”
“说来话长。”我不愿过多解释。
他脸上担心的神色一如往昔:“总之万事小心。”
“我明白的,”我微微颔首,“英镀想出宫的心从未变过,此前多谢宝公公照顾,今后我在芙蕖宫,往来不方便,宝公公不必顾念我,自己多保重。”
他叹气:“英度,你……”
我心里生出愧疚,他欲言又止,将手中拂尘换了边捧着,重起了个话头:“……见你二是,之前的那书,你决意之后不再写了吗?”
我没料想他会突然提到这个,吃了一惊,回道:“或许吧,人要当差,没办法了。”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我问,因是你那书销路十分好,这回迟迟没有新本子出来,有位热心主顾已经在问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欢喜又矛盾,一时回不上话,李宝继续道,有点踌躇:“我知你如今的情况,说来难免会叫你为难,只是那位主顾于我……有些恩情,命我还是来问一声,你可否有把那本子继续写下去的念头?——你若下定决心了,我也好去回了对方。”
我想了一下,突然问他:“宝公公,你可知道我书中写的是些什么?”
“惭愧,我不曾识字。”他答。
这就难怪了。我笑笑:“幸而你不知道。”
“所以那书中是写了些什么呢?”他问,表情还有几分天真。
我怕这问询反而令他有了兴趣,忙道:“便是一些畅销的风月场上的轻浮文字——”我话没说完,住了口,后悔了。他低下头去,过一会才又擡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一如往昔包容,我更愧疚了。
“我万分不愿让你趟到这浑水中来的,当初实在是别无他法,只有你能帮我,英度既感激又愧疚,”我道,“况且如今宫禁早已不如之前宽松了,安分守己才是长久之道。现下我进了芙蕖宫,虽是意外,但阴差阳错,教我有了正经的身份,今后还能领一份例钱,也没必要再涉险写那种书了。”
我像是告诫他,也是在告诫自己,眼前突然浮现出春鸾殿里“倚老卖老”的身影,长长的榕树胡子飘忽其灵,我喃喃道:“这一切,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仙人保佑我柳暗花明,告诫我循规蹈矩……”
唉,我从没料到还会有这一天的到来,我藏着掖着写的只为鬻钱的书,竟会有被人问起的一天,还有人希望我继续写下去……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若我还是那个乡村里的秀才女儿,只会觉得欢喜,却不像如今却只有为难。我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我预感如果我继续写书,总有一天,会酿成祸事。本来活在宫中,最要紧的就是要学会守住自己的日子,半点侥幸也不要抱,我和他都是宫中的老人了,岂有不知之理,从前是形势所逼,如今的我却不能再拉着他冒这个风险了。
我还在跟着思绪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可行的话,他打断了我,他并未受我的沉重思绪影响,表情轻松,甚至眼中还有笑意,毕竟身份在那里,和从前的小愣头青公公到底是不同了。
“不必说这些话,我听了只觉得你不舍,”他说,声音像这永巷里的风一样轻松,“如果想写,总会有办法的。你那位主顾可并非什么无名之辈,他只教我问你,英度,只问你自己,你可还想继续写下去吗?”
我未把他的话当真,也没有问那位主顾究竟是何许人也,竟有这样大的口气。我可能性想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瑟缩地又把头低下了。
“不,我不想。”
他倒也没有再为难我,放我在长长的永巷上继续走了。我脑中思绪纷繁,双脚仿佛自主而动,而魂魄已经遗留在路上了。我愣愣地领了东西,又踏上回芙蕖宫的路,回过神来突然想到,李宝今天来找我,仿佛说有两件事,但总像单为第二件事来似的?我很快把疑虑丢到脑后去,或许是这第二件事对我冲击太大的错觉罢了。
回到芙蕖宫的寝房中,柳穗在房内做着针线活,桌上饭菜未动,是在等我。我才觉得一双脚落到了实地,更下定了决心,要守住这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