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言 六(2/2)
“缺,很缺,母亲病得又重了。”
孟湘湘沉重叹了口气,“我小抽屉里的钱,你取些吧,给我留一部分日常花销就好。”
阿沉却摇摇头,“我已经受了小姐许多恩惠了,阿弟念书也是小姐您帮衬的,不敢再要小姐的钱了。”
再强给她怕伤她自尊,孟湘湘伸出手臂,把她揽在怀里。
孟湘湘透过月光,想起来阿沉的故事。
阿沉入侯府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只会颠颠跟在孟湘湘屁股后面,说话也甜腻腻的。夫人买她,是因为她看上去懦懦的样子,长的也干净。
在她入府之前,住在个无人问津的小村落中,有父亲母亲,家境平平,也是农户将养的好人家。后来人贩子把阿沉掳走,卖到侯府,她就陪着孟湘湘长大。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是孟湘湘本人大发善心,替阿沉找回了家人,只不过这份善心来得太晚,找到的时候,她的父亲死于痨病,母亲也缠绵病榻,还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于是阿沉撑起这个家,一边抚养幼弟,一边照顾病母,磕磕绊绊这么多年。
对于身体正主的善心不予置评,但孟湘湘觉得,阿沉每一句话都透露着小心谨慎的苦涩。
一觉醒来,阿沉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她留下的褶皱,孟湘湘手掌拂过,怎么也按不平,就好像她经年的辛苦,按不下去,也愈合不了。
随着秋巡的日子逼近,时间好似逐渐变快。
孟湘湘发现,自己看着晨曦起床休整练舞,又伴着昏灯星点卧榻入睡,周遭的一切都在加快。她好像失去对时间的基本判断,流逝的时候想抓住细节,又根本抓不住。
倒是夫人对她一如既往的严苛。
由是因为秋来入寒,孟湘湘生了点小病,觉得胃不舒服,死活不愿意喝药,这病硬生生拖拖拉拉许久才好。
病好,就要按照规矩找夫人请安问礼。
孟渝站在屋子正中汇报课业,孟湘湘坐在一旁,肩膀僵硬像是一杆子平衡均匀的称。
夫人叫孟渝先回,孟湘湘才晕乎乎走到屋子正中,腾云驾雾似的行了个礼,“问夫人安好。”
“嗯。”
夫人只是应了声,倒没有让她坐回去的意思。
眼见着屋内气氛不对,婢女们小声互相交换眼神,不敢乱动。延成侯家这对母女,说是母女,实则更像是在扮演母女。能看出孟长小姐对夫人没什么敬爱,也能看出孟夫人对大女儿没有慈爱关怀。
夫人清清嗓,下拉起嘴角道:“听说你前阵子闹着不喝药,是发什么疯。”
“胸口发堵,喝不进去。”
“就算不舒服,也不能怠慢自己身体,圣上已经从花浊出发,这个紧要关头,你出了意外,谁为侯府负责?”
孟湘湘眼睛发酸。
关谷冬待她不公平她一直知道。这女人心下觉得长女是为家族利益战斗的兵卒,怕自己与女儿分离痛心,干脆不对她做任何情,破罐子破摔。
孟湘湘硬生生道:“湘湘以为不是大病,是药三分毒,扛一会就好。”
“你发什么疯?”
夫人骤然带上怒意,毫无征兆的一声吼后,婢女们纷纷吓得哆嗦。
孟湘湘不卑不亢,“我没发疯。”
“人还没嫁出去,若是耽搁了练舞,或是落下什么病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孟湘湘垂下头,不再看她,单做出一副温良恭俭的假相。
夫人狠拍桌案,“说话!”
这一声响,就像是把孟湘湘从腾云驾雾中撤下,让她跌落云端,摔个狠跟头。
夫人情急,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你这是怎么了,越到紧要关头你越掉链子,听舞娘子说你练舞也心不在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使命?”
“湘湘没忘。”
孟湘湘刻意说得铿锵有力,算是向她示威,却不想一个笔架子朝她飞来,硬是撞在她的额角。她身子晃了下,扶着受伤处,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夫人。
她觉得这个女人彻底疯了。
“我这一下,是为了打醒你,让你想明白侯府的处境,和你自身的身份。孟湘湘,你忍心看侯府满门荣耀七零八落,沦为世家笑柄,沦为那些乡野小民口中的玩笑话吗?”
“湘湘不忍。”
“那你就好好吃药,好好练舞,做好你该做的。”
孟湘湘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捏死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是。”
她不忍,所以她才要扛起侯府。
她不能忘记孟宏汝死前的话,更不能让延成侯忠烈之名被辱没。
孟湘湘回和雅苑后,灌了一大碗药,直到整个人都泛苦味,她才罢休。
圣上秋巡诸多事宜都由孟渝和夫人打点,但孟渝素来偏信孟湘湘,非要给孟湘湘过目才行。夜里孟湘湘便压下不适,挑灯看孟渝递交的文书。
诸事准备的详细周全,没什么纰漏,唯独在城防安全上,孟渝多写了许多。
孟湘湘擡眼,对阿沉道:“圣上秋巡,城防是归王军还是延洲?”
阿沉还在给她额角擦药,随口答道:“听说是王军管。”
“那小侯爷为何分外在意?”
“许是他做事周全,不愿意让人钻空子吧。小姐,夫人可真狠,这肿起来一块起码要两三天才能消。”
药蹭过额角丝丝凉凉的,孟湘湘吃痛,下意识往后躲,“你别擦了,让它自己好去吧。”
“是,小姐若是疼就跟奴婢说,奴婢再帮您擦。”
阿沉把药瓶子收拾好,临出门前不放心地转头,孟湘湘对她招招手,“我会一个人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阿沉这才安稳走出去,忙自己的。
屋里重归安宁,孟湘湘一手托着包,一手继续琢磨孟渝的文书。她想猜出这些人背着自己谋划什么,却找不出蛛丝马迹,一直以这些孩子的庇护者自居,突然被他们庇护,孟湘湘心里挺不是滋味。
像是有人轻叩窗扉,孟湘湘擡起头,起身走到窗前。
窗子刚打开,就看到郑子潇那张如玉似的脸,穿着一身校尉官服,十分端正好看。
说起来自从上次他赠自己黛砚,两个人已经许久没见过,郑子潇总是很忙,每次来虽然都有刻意掩饰,孟湘湘还是能看出他披星戴月的样子。
他敲窗子的样子有些玩笑的意思,笑着道:“湘湘安好。”
话音刚落,突然瞧见孟湘湘额角肿块,又看到她神情苦涩冰冷,郑子潇一时错愕。
“湘湘,你的额……”
“郑校尉是有什么要紧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