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碎 三(2/2)
眼泪黏在下巴上,她再转头看面无血色的孟湘湘,有些不知所措。
脚步声响起,张佩匆忙撞进来,一把推开了那个郎中,先扒开孟湘湘的眼皮,又抓起她的手诊脉。
“这是第几日?”张佩转头问阿沉。
阿沉扒着手,慌乱道:“第……第七日。”
“她马上不行了,先拿参汤灌下去吊住命。”
他见阿沉还浑浑噩噩,只能推她一把,“快去!再不去人真断气了!”
阿沉连滚带爬站起来,跑出去找参汤。
张佩又薅起一旁的郎中,“现在马上施针,不能叫她睡过去。”
“你的意思是……”郎中茫然地喃喃着。
张佩坚定道:“她现在若是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给她吊住,直到挺过这一劫。”
许是他太过镇静,郎中都被他感染,哆嗦着掏自己的针灸包。
穆王忙道:“有几分把握?”
“没有把握,但下官会尽力。”
张佩跪在榻前,手止不住哆嗦,他还是反复深呼吸,镇定下来后找准xue位狠狠扎下去。
床上的姑娘立刻一阵抽搐,力竭的双眼艰难睁开,发出难忍的惨叫。
屋内众人闻之都不忍看下去。
张佩转过头,“来几个力气大的,把她按住,别让她因为疼挣开。”
穆王一把抓住郑子潇,“你不能去。”
“为什么?”
少年的声音都在抖。
穆王看他眼眶猩红破碎,三魂七魄尽失,突然哑口无言。
年少初尝情滋味,画地为牢,耗尽终生。
“我怕你发疯。”
“我不会疯。”
没想到郑子潇轻轻拿开他的手,“小姐的父母姊妹都病倒了,得有人陪她。”
从没奢望更多,只要陪伴着就算满足。
隔着厚麻,穆王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他看着郑子潇走过去,跪坐在病榻前按住孟湘湘的肩头。
针下去的时候,女孩痛得泪水横流,染湿了绣花枕头。
跪在榻前的刺客身形隐隐颤抖,一言不发,只是握着她的手,握到指节泛白。
穆王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屋子。
阴暗天色下,昏昏沉沉,不似人间。
几针下去,孟湘湘终于有些清明,身上力气不多,本能却让她卯足了劲躲针。
张佩按半天不好下手,只能焦急道:“把她按住,千万别让她睡过去。”
她在马上失去意识的边缘,不知道抓着的是谁的手,只能一味紧攥着,想在痛海里找一丝牵挂。
数针扎上后,整个人浑身上下全是冷汗,一点血色也没有,比死人还凄冷。
偶然气顺,呼出一口气,都夹杂着血腥浊气。
张佩颤抖着收手,“灌汤。”
阿沉便托起她,把一碗尝不出味道的参汤全灌进去。
之后又是数不清多少针。
痛苦循环下,她觉得自己的命已经消散大半,抽搐不止,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小姐,小姐你得忍住,忍下去才能活。”
好像是阿沉,多余的孟湘湘已经没有精力细想。
她身上立的针把她扎成个刺猬,顿时心中明白垂死之人为何选择自尽。
可她不想死,生命只有一次,她不想魂飞魄散,什么都没留下 。
泪光闪烁里,她隐约好像看到郑子潇的身形,却又看不仔细。
“我……疼。”
她抓着的手抖得比她还厉害,千言万语,到最后只会喊疼。
那只手到最后握紧了他,温暖牢靠,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她马上飘走的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佩才长呼一口气。
他再次诊脉,叹息道:“下官尽力了。”
这话像是往人心头捅刀子,也算是宣告死亡。
郑子潇嘴唇哆嗦几下,才察觉没发出声音。
他凌乱地整理好思绪,“大人,求您,救她。”
嗓子滚动几下,他压抑着呜咽说:“她还没回家,她不能……”
死字太重,杀伐果决的郑子潇第一次念不出口。
生离死别,哪个更难他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张佩以为那句“回家”说得是回延北,也只能叹息,“我会再想办法,剩下的看小姐造化吧。”
他离去的时候,带走一片药味。
阿沉刚想跪在地上哭丧,穆王把她给拽出去,关上屋门,算是成全这对苦命鸳鸯。
一时寂静下来,也没有扎针折磨,孟湘湘困劲又涌起,还夹杂着一阵又一阵寒战。
“郑子潇?”
声音已经只剩下气音,行将就木。
郑子潇趴在那,“我在。”
一行泪又从她眼角滑落,郑子潇怕得发抖,连忙给她擦去。
孟湘湘道:“我可能得死在这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对她说,更多的是对自己说。
两人紧握的手,一个苍白枯槁,一个攥得用力,不住打颤。
“圆净说,我要是死在这里,会魂飞魄散。”
“不会的。”
“我也想,自己可能有错,我总什么都想要,优柔寡断,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郑子潇说不出话,埋下头。
光影明灭闪烁,意识马上就要消散,孟湘湘喃喃道:“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哭,我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因为你笑得好看。”
实则她看不清东西,只能努力幻想对方的模样。
孤身漂泊,这是最后的念想。
“湘湘,别放弃。”
“我不放弃,生命只有一次。”
遗言这种东西,孟湘湘从来没思考过,也没有草稿,以至于回首一生,百感交集,总觉得说不完。
她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已经彻底消失,一眼看上去就是将死之兆,连气味都找寻不到。
孟湘湘鼓起劲道:“但我还是得嘱咐你,对自己好一点。”
再往后她也记不清要说什么了,只能从脑海里抓取字眼拼凑,凑了半天,她说:“你过来些,我冷。”
温热的身体贴过来,隐约像是男子的小臂。
她抓着小臂往人怀里钻,尽量让自己死得好看些。
不信命运的人,也发现敌不过宿命。
病死像是身体原本主人的命,到她身上,竟也一样。
她感觉力气彻底尽了,再也支撑不住,拼尽力气想说最后几个字,“郑子潇,其实我真的……”
“什么?”
“我真的很喜欢你。”
手逐渐松下去,孟湘湘安详地闭上眼。
郑子潇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捧着她滚烫的额头轻轻吻上去,含混不清道:“你等我,你等我……”
他跌跌撞撞跑出屋子,平日工整的发丝也混乱起来,抓住张佩的臂膀,“有没有办法,我什么都愿意尝试。”
“你……”
站在一旁的穆王正在与张佩讲话,被他这狼狈模样吓了一跳,仿佛要死的不是屋里面孟湘湘,而是他自己。
张佩正色道:“有,但风险很大,下官在与王爷商议。”
穆王也蹙眉,十分犹豫,“以毒攻毒,太过凶险,她父母也昏迷,本王不好拿主意。”
张佩劝道:“只要有一线生机,王爷都不该放弃。”
穆王犹豫地看着郑子潇,见他突然跪到地上,“子潇请王爷救孟小姐。”
“这不是儿戏,你想清楚。”
“她若是没挺过去,我愿意为此事负责。”
穆王隐约觉得不对劲,“你能怎么负责,子潇,人命由不得儿戏。”
“我愿意娶她。”
冥婚。
穆王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伤心,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情种,越看越急。
“你疯了,冥婚也敢沾?”
郑子潇跪在地上,垂眼什么也不说。
他答应过,他对湘湘,一生不敢相忘。
生同寝,死同xue。
就算只剩下冰冷躯壳,也要抱着她拜谢天地万物。
把离别尝尽,才算一生。
到最后,穆王只能摇摇头,“试试吧……”
云影流转。
郑子潇坐在门前,突然看到穆王府的小佛堂。
他梦游似的走过去,卸下腰间的双剑,双手合十,对着宝相庄严的佛像长拜下去。
“我求神明垂怜,让她平安归来。”
庆和二年,夏,皇城大疫,冷血无情的刺客跪在佛前,祈求他的爱人可以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