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2/2）

渐渐地，杜贤雨还好，梁丘松已有了五六分醉意。

他脸上显出两团红晕，脑子也晕乎乎的，不甚明朗了。从前，他心知，身为石家家主责任重大，一言一行，均不容有失。所以，他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极为严苛。为免饮酒误事，他几乎滴酒不沾。他一直都把这种，严厉的自我约束，当作是对外祖父的回报，以及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因为当初，外祖父有意传他捉妖人及家主之位的时候，对内，须镇住亲儿亲孙；对外，要弹压风言风语。外祖父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这份用心良苦，和对他的信任重视，在梁丘松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让他觉得，怎么回报都不为过。

此时，梁丘松一醉，好似就忘却了那些，穿心要命的糟心事，话也突然多了：“还记得我们俩儿，是怎么认识的么？”

杜贤雨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作是在和好友闲话家常。他擦干下巴上的酒渍，言道：“怎么不记得？到老都记得。”

梁丘松的嘴角边儿，挂着浅浅的笑，悠悠缓缓说道：“那时，我外祖父经营卖妖铺有好几年了，我是十二岁吧，唔，是十二。你那会子是十三？啊，不对，十四。有一回，正值石家又抓回来一批妖，门庭若市聚来好些买妖的人。你和三、四个玩伴也跑过来看热闹。谁知，方走到石家围墙外边的一条小巷子，你们几个就突然争执起来了。你说我外祖父，就像是玉真观里的那尊天神，本事大着呢，若不是他，凡人还不知道，要被妖奴役到几时呢。另外几个却坚持说，我外祖父根本没真本事，只是运气好而已。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换成任何一个人，运气来了都能成为降伏妖魔的大人物，我外祖父不过是碰巧罢了。你们两方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立马就要打起来了。”

杜贤雨暗忖，这家伙喝醉了，倒变得亲切了些。

梁丘松灌了一口酒，又东一句、西一句地续道：“当时府里人多，我嫌嘈杂吵闹，躲到府里一个僻静地方，操练破魂圈，与你们正好一墙之隔。――我这些美人蕉，就是小狐貍从那边移过来的。那里有很大一片。――那个时候，外祖父正在教我一些，降妖法器的操纵之法。最开始，外祖父是属意我二舅父来传承他的降妖技艺的。二舅父最像外祖父，有干劲儿、心思也活。可偏偏他，无意于降妖，只喜欢作画吟咏的风雅之事。外祖父劝了他许久，都没能改变他的心意。那之后，外祖父就选了我，来传习他的技艺。作为外姓人，我没想到外祖父会选我。我自然是欣喜若狂了，暗暗立志，要以他榜样，好生习练降妖之技。”

杜贤雨疑道：“老太爷就从来没考虑过，传给你大舅――”他还没问完呢，就突然顿住了，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表情。

梁丘大舅父父子三个，都是扶不上墙的，难堪大任。

梁丘松知道他明白了，没再多解释，接着语无伦次地，绕到了先前的话题：“你才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是‘像天神’那句，我就再认同不过了。又听见你身单力孤、以一对四为我外祖父出头，我更是心生好感了。听你马上就要吃亏了，我纵身跳到墙边的一棵高高的柳树上――”

杜贤雨忍不住笑哈哈地接话道：“抛出破魂圈，一通催动，把那四个小子的上衣，全吸了进去。你又威胁，要把裤子也吸进去，让他们当街光屁股。他们几个吓得要命，灰溜溜地跑了！哈哈！”

梁丘松也笑了，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你我相识，源于外祖父；我一身降妖之术，是他教我的；我石家家主之位，也是他传给我的。今日围绕着我的一切，都来自于他。倘若剥离了他，我自己又是谁？”

他的笑，慢慢淡去了：“把你的酒干了，碗给我。”

杜贤雨不明所以，照做了。

梁丘松接过来，放到地上。又举起自己的瓷碗，哐当砸碎了。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把自己的左手食指割破几个口子。血滴到完好的那只碗里。

杜贤雨变色：“梁丘！你――”

滴滴答答，积了小半碗血。

梁丘松吩咐：“浇到一棵枯萎的花木上。”

杜贤雨有些反应过来了，他端起那浅浅小半碗血，走到左边一株枯黄的美人蕉跟前，蹲下。他手腕一倾，把瓷碗中的血，倒进了花根部的土里。

忽然，一团银黄的光，把那株美人蕉整个裹了起来。片刻之间，花株从花根到顶上，变成了泾渭分明的左右两部分。一半儿还是老样子，枯黄残败；另一半则叶绿花红的，还沾着晶莹滚圆的夜露！接着银光就消失了。

杜贤雨吃惊，愣了一瞬。

梁丘松虽然早料到会是这样了，但当亲眼看见，他的心还是猛然一沉。最后一丝侥幸之光，也彻底熄灭了。他沉进了无边无尽的漆黑当中，孤寒无依。

良久，他才又道：“九尾灵狐的血，灵验无比。人喝去疤消痕，对应到花木上就是枯木逢春。我父是妖尊，但因生母是凡人。所以我非纯正的九尾灵狐，既不能化形、也难修炼狐族妖术，只有我的血有部分效力。”他看向杜贤雨，脸色发白，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你说，我是人还是狐？到底哪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到底是谁？”

杜贤雨想也没想，立刻就回道：“你还能是谁，自然是本公子的好兄弟！”

梁丘松胸口一热，一团暖暖的光，又乍然劈开了他周身混沌、寒彻肌骨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