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2章 人心思变(2/2)
“此时此刻,酒之优劣,有何分别?心意到了便是。” 华皎将自己带来的酒也倒入壶中混合。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那笑容里都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欧阳纥为两人斟满酒,端起自己的杯子:“华兄,请。”
“请。”
两只陶制的耳杯轻轻一碰,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他们都是前梁旧臣的后代,虽然顺应时势入了陈朝为将,却始终徘徊在权力核心的边缘,不得重用。
陈霸先登基后,也并非一味打压所有前朝旧人,如章昭达、任忠、樊毅、钱道戢等人就颇受信用,手握实权。反观他们,官职止步于低级校尉,麾下统领的不过是三五百杂役、辅兵,这种明显的冷遇与区别对待,早已令他们心灰意冷。
几杯闷酒下肚,欧阳纥借着酒意,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些控制不住。他重重放下耳杯,声音带着哽咽:“华兄……今日见了江上汉军那般阵仗……我才算真正明白了……明白了为何当年武帝(萧衍)坐拥江南富庶,精兵良将,却对上汉军总是……总是屡战屡败……这根本……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啊!” 他越说越激动,眼眶泛红,“兄长,你说……咱们这陈国……是不是……是不是也要完了?!”
说到最后,他仿佛用尽了力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竟伏在简陋的木案上,肩头耸动,压抑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有对国势的绝望,有对自身前途的迷茫,或许,还有几分对父亲当年遭遇的悲凉共鸣。
“啪!”
一声脆响!华皎手中的耳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碎,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他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冰冷的恨意与决绝。
“奉圣!” 华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一股狠厉,“你我是什么人?说得好听是前朝遗臣,说得难听,不过是这陈朝眼里的‘余孽’!陈霸先何曾真正信任过我们?何曾给过我们半分恩泽?不过是用着我们的力气,防着我们的心思罢了!你在为谁悲伤?为他陈氏江山吗?配吗?!”
欧阳纥被他这番大胆到近乎叛逆的言论吓了一跳,连忙止住哭泣,紧张地四顾,又对华皎连连摆手,声音发颤:“兄长!慎言!慎言啊!此话万万不可再说!隔墙有耳,若被梅花卫的密探听去,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死?” 华皎嗤笑一声,毫不理会手上的伤口,又取过一个耳杯,给自己倒满酒,仰头灌下,连声冷笑,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江对面是虎狼之师,这建康城里是猜忌之主,我们这些夹在中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还怕个‘死’字?眼看陈国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如今这军中,暗地里谁不在为自己谋条后路?难道奉圣你就甘心,真给这陈霸先陪葬不成?!”
欧阳纥被华皎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震慑,他呆呆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我没想过陪葬……若真有那一天,我……我便卸了这身铠甲,回始兴老家去,守着几亩祖田,了此残生便是,再不想这些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烦心事了。” 他看向华皎,带着一丝关切问道:“兄长你呢?可是打算回江阴老家,重操旧业,做个逍遥渔翁?”
华皎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帐门边,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了片刻,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回身坐下,身体前倾,将声音压得几乎微不可闻:“奉圣,你我兄弟,我便不瞒你了。我近日听到一个消息,说出来,只怕你难以置信。”
欧阳纥被他神秘而紧张的态度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什么消息?”
华皎一字一顿地低声道:“尚书令徐陵徐大人的公子,徐俭,据说……早就跑到长安,参加了汉国今年的科举,而且……已经通过了州试,名字都张榜公示了!”
“什么?!” 欧阳纥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字:“这……这怎么可能?!徐尚书……徐尚书不是……不是最痛恨汉国,主战最力的吗?他……他儿子怎么会……”
“哼!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华皎脸上满是讥讽,“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徐陵徐尚书是反汉的中流砥柱,言辞最为激烈?可偏偏是他的儿子,偷偷跑去了长安,投效了汉国!你若说这事徐尚书毫不知情,我华皎愿意赌上这项上人头!”
欧阳纥愣了半晌,脑子嗡嗡作响,这个消息太过震撼,彻底颠覆了他对朝中高层的认知。他下意识地追问:“那……那陛下知道此事吗?”
华皎摇摇头:“这消息也是我刚从特殊渠道听说,真假尚且需要核实。不过,梅花卫无孔不入,陛下那边……或许已经知道了。只是眼下这个局势,汉军大兵压境,京口新失,陛下就算知道,恐怕也会暂时隐忍,不会在这个时候发作,以免动摇本就脆弱的朝局。” 他顿了顿,身体又向前凑了凑,声音几乎成了气音,眼神却异常锐利,“我今晚来告诉奉圣这些,不是让你徒增烦恼。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准备,看清楚这水面下的暗流。这场大战……咱们这些被放在前头当炮灰的,也得……‘悠着点’了。别傻乎乎地真把命拼没了,到头来,不值!”
欧阳纥听懂了华皎那“悠着点”三个字背后赤裸裸的含意——保存实力,观望风向,甚至……必要时可以有所选择。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却又伴随着一种诡异的、破罐子破摔般的清醒。他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涩声道:“我……我明白兄长的意思了。”
帐外,夜灯呼啸。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心事重重、眼神复杂的面孔。
建康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