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土崩瓦解(2/2)
“电报?通往福州方向的线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彻底瘫痪了!上海电报局说是‘技术故障’,正在抢修!见鬼的技术故障!我的人跑了所有地方,得到的都是这句该死的托词!福州成了孤岛!您的任何电报,根本发不出去!外面发进来的,也完全收不到!”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礼帽,“我很抱歉,真的。但我必须按总行的指令行事。祝您好运,胡先生。”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客室,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那声闷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胡雪岩的胸口。他身体猛地一晃,手肘重重撞在坚硬的扶手上,一阵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灭顶的寒意。
完了!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盘旋。生丝!价值近两千万两白银的生丝!堆满了他在上海、
杭州、福州各处租界仓库的生丝!那是他阜康钱庄最大的抵押物,是他维持庞大金融帝国的基石!如今,变成了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是谁?
盛宣怀!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精准地掐断电报线?那掌控着帝国电报命脉的盛道台!
胡雪岩几乎是跌撞着冲出怡和洋行。马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疾驰,车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却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他直奔阜康钱庄上海总号。刚踏进那间熟悉的、铺着厚实地毯、飘散着淡淡墨香和银钱气息的账房,一股异样的紧绷感就扑面而来。
往日里算盘珠子清脆规律的噼啪声消失了,伙计们低垂着头,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
大掌柜沈宝田正对着几个面色惨白的分号掌柜低声咆哮,额角青筋暴跳,声音却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什么:
“……挤兑?杭州那边刚递来的消息?多少人?……什么?上百?还在涨?!蠢货!库里的现银呢?先应付着啊!……什么?藩库那边卡住了?说户部行文,要查旧账?所有官银冻结?!”
他猛地抬头,看见胡雪岩站在门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胡雪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把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才勉强站稳。官
银冻结!盛宣怀的杀招,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狠、更毒!这是要连根拔起!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抠进门框的木纹里,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声音,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宝田!立刻!动用所有能调动的头寸!私人存项、房产地契抵押、找相熟的票号拆借!有多少现银调多少!稳住杭州!绝不能乱!”
沈宝田脸上肌肉抽搐,声音带着哭腔:
“东翁!能想的法子都想了!风声……风声已经透出去了!上海这边……外面……”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钱庄临街那紧闭的、包着厚重铜皮的大门。
几乎就在他手指的同时,一阵沉闷而汹涌的声浪穿透了厚实的门板,如同远处传来的闷雷,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开门!开门啊!”
“还我的血汗钱!”
“胡雪岩要卷钱跑了!快开门!”
“我的棺材本在里面啊!天杀的!”
那声音起初是零星的叫嚷,很快便汇聚成一片愤怒、绝望、恐慌的狂潮,猛烈地冲击着阜康钱庄坚固的大门和所有人的耳膜。
门板被无数拳头、身体撞击着,发出“咚咚咚”的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汹涌的人潮彻底冲垮。
钱庄内,伙计们面无人色,有的瘫软在地,有的死死抵住门板,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连空气中那淡淡的墨香和银钱气息,也彻底被一种末日般的躁动和汗腥味所取代。
胡雪岩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被狂风折断的标枪。
他看着那在撞击下微微颤动的厚重门板,看着手下人绝望的眼神,
听着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这声浪不再仅仅是索债的呼喊,它更像一把无形的、巨大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用半生心血铸就的、名为“阜康”的帝国基石之上。
每一锤落下,都伴随着基石碎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曾无比坚实的土地,正在无可挽回地崩塌、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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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胡庆余堂幽深的后宅深处,一间隔绝了所有喧嚣的密室。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窗户也用厚厚的丝绒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锡灯在墙角的高几上燃烧着,跳跃的豆大火苗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摇曳不定、充满死亡气息的昏黄之中。
胡雪岩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背对着那盏孤灯。
灯光只能勾勒出他佝偻的侧影轮廓,深陷的眼窝和颧骨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仿佛一尊正在迅速风化的石像。
仅仅数日,他鬓角的白发如同霜雪般蔓延开来,曾经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浑浊和空洞,偶尔掠过一丝不甘的余烬,也迅速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他面前巨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不是金银,而是他半生的心血——阜康钱庄遍布全国的几十本总账、分账。
厚厚的账册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散发着油墨、纸张和一种陈腐的、属于过去辉煌的气息。
胡雪岩枯瘦的手指,正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过最上面一本账册封面那烫金的“阜康通记”四个大字。
指尖划过“康”字的最后一笔,带着无尽的留恋和锥心刺骨的痛楚。
胡芸娘,他唯一的女儿,穿着一身素白孝服,静静地跪坐在父亲脚边的蒲团上。
她仰着脸,泪痕早已在苍白的脸颊上干涸,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
那双酷似胡雪岩年轻时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暴风雨中迷失的小舟。
她看着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垮塌的脊梁,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似乎永无休止的喧嚣(杭州的挤兑虽被胡雪岩紧急调运的有限现银和强硬手段暂时压制,但恐慌已如瘟疫般蔓延),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胡雪岩的手指最终停在了账册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被这稚嫩而绝望的面容刺痛了,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精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中炸开的火星。
“芸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刻刀雕琢金石般的决绝,“抬起头,看着爹。”
胡芸娘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向父亲。
胡雪岩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在铸造烙印:
“记住盛宣怀!”
这个名字从他齿缝间迸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恨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胡芸娘的心尖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被这名字里蕴含的冰冷杀机刺穿了。
“记住他!”胡雪岩重复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穿透力,在密闭的斗室里激起回响。
随即,那声音又迅速低哑下去,只剩下一种渗入骨髓的苍凉和悲怆,“牢牢记住!就是这个人……这个人……用看不见的电线,用盖着官印的纸……用比刀还快、比砒霜还毒的算计……毁了爹一辈子的心血……毁了胡家……”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肩膀不住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胡芸娘惊恐地扑上去,用尽力气抱住父亲颤抖的手臂,冰凉的小手触碰到他枯槁的皮肤,只感到一片骇人的冰冷。
胡雪岩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女儿惊恐的泪眼,落回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上。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那盏锡灯。
他拔下了灯罩,昏黄的豆大火苗失去了束缚,骤然向上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府归来的幽魂。
他拿起最上面那本厚厚的总账,封面上的“阜康通记”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金色。
没有丝毫犹豫,他枯瘦的手腕一翻,将那承载着他毕生荣辱与算计的册子,决绝地、缓慢地,凑向了那簇贪婪的火舌!
嗤——
干燥的纸张边缘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如同毒蛇般猛地窜起,迅速吞噬了烫金的封面,发出欢快的、噼啪作响的爆裂声!
纸张燃烧的气味,混合着油墨、灰尘和陈年账簿特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密室,浓烈得令人窒息。
胡芸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夺,却被父亲冰冷而坚决的眼神钉在原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象征着父亲一生辉煌的“阜康”二字,在橘红色的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最终化为飞旋的黑色灰烬,如同无数只绝望的蝴蝶,在昏黄的灯影里狂乱地飞舞。
火光跳跃,照亮了胡雪岩的侧脸。那跳跃的光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疯狂舞动,将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
他定定地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焰,看着自己亲手缔造又亲手点燃的“帝国”在眼前坍塌、化作飞灰。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是焚尽一切的疯狂,最后,竟沉淀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芸娘啊……”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耗尽生命的疲惫,如同最后的遗言,又像一句迟来了几十年的悟道偈语:
“看明白了吗?……商道的尽头……不是算盘珠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穿透了密室的墙壁,投向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比哭还要惨淡万分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是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冷风不知从何处钻入密室,猛地扑向那堆燃烧的账册。
火焰被风压得一矮,随即又像被激怒的猛兽般,带着更炽烈的毁灭欲望,轰然窜起!更高!更亮!更疯狂!
将胡雪岩那张布满皱纹、写尽沧桑的脸庞,和他鬓角那刺目的、如同染了霜雪的白发,瞬间吞噬进一片跳跃的、残酷的、毁灭一切的赤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