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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沙土与海图(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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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带着一种肉体被强行撕裂的痛苦,震得他瘦削的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

“咳…咳咳…”他弯下了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撑住膝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压抑不住的咳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几缕花白的鬓发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散乱下来,垂落在他深陷的眼窝旁。

“左卿!”光绪帝失声惊呼,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上血色尽褪。

就在这惊呼声中,左宗棠那只紧捂在嘴边的手猛地垂下,摊开在众人眼前。

掌心赫然一片刺目的猩红!浓稠的鲜血,带着生命的热度,正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流下,滴滴答答,溅落在御阶前那片他亲手倾泻的、象征汉唐故土的黄沙之上。

血珠迅速渗入干燥的沙粒,晕开一朵朵小小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印记。

“陛下……”左宗棠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

他艰难地抬起头,沾着血污的手胡乱在嘴角抹了一把,留下一道惊心的血痕。

然而,就在这狼狈与痛苦之中,他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生命燃尽的决绝光芒。

他猛地挺直了那伤痕累累、病痛缠身的脊梁,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傲然指向殿宇藻井的深处。

“臣…老迈残躯…不足惜!”

他嘶吼着,声音因剧痛和激动而扭曲变形,却蕴含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如同垂死孤狼的长嚎。

“然此土!此疆!乃我祖宗基业,华夏血脉所系!寸寸山河,皆是英魂血肉铸就!李鸿章言‘化外’?言‘徒耗国帑’?老臣今日立誓于陛下御前,立誓于列祖列宗神灵鉴之!”

他染血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再次指向脚下那片浸染了他鲜血的沙土,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殿内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

“臣左宗棠!愿效古人,抬棺西行!只要一息尚存,必亲率三湘子弟,血染黄沙,横绝大漠!不破楼兰,不逐俄虏,誓不东还!纵使马革裹尸,埋骨天山,亦在所不惜!”

他猛地一个停顿,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那嘶哑的嗓音因极度的疲惫和激愤而破裂,带着泣血般的悲鸣,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我中华之疆土——尺寸!皆不可与人!!”

最后几字,已是力竭的嘶鸣,在空旷的养心殿内冲撞、回荡、盘旋,久久不散。

余音所及之处,是阶下那片无声的沙土,上面新鲜的猩红与古老的苍黄,在死寂中紧紧交融,刺目惊心。

时间仿佛被这泣血的誓言冻结了。殿内落针可闻,连铜壶滴漏那催命的“嗒嗒”声也似乎被这悲壮到极致的一幕所震慑,悄然隐去。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所有目光,无论是惊骇、震动、茫然,还是那深藏眼底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赧,都死死钉在阶下那个摇摇欲坠却又如孤峰般挺立的身影上,钉在他染血的袍袖上,钉在他脚下那片血沙交融的方寸之地。

御座之上,少年光绪帝早已忘了帝王的威仪,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御座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尚显稚嫩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惊悸、茫然、痛楚,还有一种被这惨烈忠诚狠狠灼伤的震撼。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阶下那刺目的红与黄。

军机大臣沈桂芬下意识地用手帕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场面话缓和一下,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另一位大臣偷偷瞥了一眼李鸿章,只见这位北洋重臣脸上的从容早已冰消瓦解,他握着折扇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扇面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抽搐的下颌,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左宗棠脚下那片染血的沙土,眼神复杂难辨,震惊、恼怒、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在其中交织翻滚。

恭亲王奕欣,作为首席军机,此刻成了殿内唯一还能勉强维持仪态的重臣。

他紧锁着眉头,目光在左宗棠那倔强挺立的身影、光绪帝苍白的脸、以及李鸿章晦暗不明的神色之间飞快地逡巡。

他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上冰凉的翡翠扳指,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显露出他内心同样翻江倒海的焦灼与权衡。

这已非简单的政见之争,而是关乎帝国气运的抉择,是万里海疆的惊涛与西北大漠的风沙在紫禁城的心脏激烈碰撞,迸溅出的火星足以燎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仿佛要无限延续下去的时刻,一声细弱却异常清晰的童音,带着迟疑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好奇,怯生生地响起:

“那……那沙子……是热的吗?”

是小皇帝光绪,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御座,小小的身影有些踉跄地挪到了御阶边缘。

他蹲下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拖曳在金砖地上,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指尖带着孩子特有的稚嫩和犹豫,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混杂着暗红血渍的、粗粝的西北沙土。

这稚嫩的询问和举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持与沉重。

所有凝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伸向沙土的、属于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手上。

左宗棠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在光绪帝那声稚嫩的询问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如同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潭,瞬间剧烈地摇曳起来。

愤怒、悲怆、近乎虚脱的疲惫,还有一丝深埋的、对眼前这位少年天子的复杂期冀,在那双阅尽烽烟的眼眸深处激烈地冲撞着。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这沙土来自何方,承载着怎样的重量与冰冷,但最终,只是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沉重的喘息。

他挺直的脊梁,在众人目光不及之处,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那支撑着他的最后一股气力,正随着掌心血液的流失而悄然消散。

光绪帝的小手终于触碰到了沙土。

指尖传来的是意料之外的粗粝与冰凉。那并非想象中的温热,反而像塞外深秋的寒霜,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坚硬。

他小小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沙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其中夹杂着几粒颜色深暗的颗粒——是浸染了左宗棠鲜血、已经微微发黑的血沙。

孩子的手指僵住了,仿佛被那细微的冰冷和暗红刺痛。

阶下侍立的一个小太监,被这凝固的气氛和皇帝突然的举动惊得魂飞魄散,手中托着的青玉茶盘猛地一滑。

“哐当!”一声脆响,茶盏翻滚落地,温热的茶水泼溅开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蜿蜒流淌,有几缕恰好漫延到那片黄沙的边缘,迅速被吸收,留下几道深色的水痕。

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如同一个蹩脚的休止符,强行中止了殿内这场无声的风暴。

恭亲王奕欣猛地回过神,他重重地咳了一声,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压过了茶盏碎裂的余音:

“皇上!”他趋前一步,躬身道,“左大人鞍马劳顿,旧伤复发,实不宜再行奏对。恳请陛下体恤老臣,容左大人先行告退,延医调治。至于海防、塞防之议……”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李鸿章和殿中诸臣,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事关重大,非一日可决。容臣等详加斟酌,再行具奏!”

光绪帝仿佛被这声音惊醒,他猛地缩回沾着沙土的小手,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让他下意识地在龙袍上蹭了蹭。

他抬起头,看着阶下左宗棠惨白如纸、嘴角血痕未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无措和恐惧,连忙点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准……准奏。左卿……速去医治。赐……赐人参,用最好的药……”

左宗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肺腑,又引来一阵压抑的闷咳。

他努力压下喉间的腥甜,再次挺直腰背,对着御座,一揖到地,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刚硬,只是那幅度已显露出难以掩饰的虚弱。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阶上面色阴晴不定的李鸿章,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身半旧的靛蓝棉袍,包裹着嶙峋瘦骨,此刻在殿内辉煌的灯火映照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孤绝与苍凉。

他迈开脚步,一步,又一步,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步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方才那“抬棺西行”、“血染黄沙”的万丈豪情,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负压弯,化作这长廊尽头一个踽踽独行、疲惫不堪的背影。

只有那脊梁,依旧固执地挺着,如同大漠中一株不肯倒下的胡杨。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养心殿深幽的廊道尽头。

殿内依旧死寂。茶盏的碎片和泼洒的水渍还留在原地,无人敢动。

阶下那片黄沙,被茶水浸润的边缘颜色更深了些,那几点暗红的血渍,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刺目惊心。

它们无言地躺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与李鸿章折扇上那几艘精致却冰冷的墨线舰船,构成一幅充满撕裂与对峙的图景。

光绪帝怔怔地望着那片沙土,又茫然地抬眼看了看李鸿章手中垂落的折扇。

少年天子的脸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迷茫和一种沉甸甸的、远超他年龄所能承受的疲惫。

他默默地转过身,小小的、明黄色的身影,有些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缓缓挪回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此刻却显得无比孤寂冰冷的御座。

恭亲王奕欣无声地挥了挥手,两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躬身小跑进来,手脚麻利却又极度小心地收拾地上的碎瓷和水渍。

当清理到那片沙土时,他们的动作变得无比迟疑和敬畏,仿佛那不是普通的尘土,而是某种带着诅咒或神圣力量的遗物。

他们用最轻柔的动作,用细毛刷和小银铲,一点一点,将混杂着血渍的沙土重新聚拢,却再也无法恢复原状,只能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一个备用的锦囊中。

那捧沙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沙土被收走了,只留下金砖地上几道难以擦净的湿痕,像几道无声的泪痕,蜿蜒着,指向殿外深不可测的沉沉夜色。

李鸿章一直沉默着,他缓缓收拢了手中的折扇,象牙扇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扇面上那几艘象征着海洋与未来的舰船图样,被彻底掩盖。

他望着小太监捧着沙囊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这把冰冷的折扇,脸上惯有的从容与锐利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阴霾。

他微微阖上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却又无比清晰的疲惫与动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涟漪虽散,裂痕已生。

殿外,紫禁城的夜风骤然加紧,呜咽着掠过重重宫阙的琉璃瓦顶,发出尖锐的哨音。

那风声,像是来自西北戈壁的呜咽,又像是遥远海疆的咆哮,在这帝国的权力心脏上空,交织盘旋,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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