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来时无迹去无踪”(2/2)
梅音轻轻扶起冬儿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这才听到冬儿对她轻声讲话,却不提自己的病困,只问梅音路上可曾休息好,不要因车马颠簸动了胎气才是。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说话了,如今孩子已经足了月份,没那么容易伤到的。”
“那这……这是女孩,还是小男孩?”冬儿挣扎着擡起头,说她想看看梅音腹中的小孩子,梅音拉过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这些日子孩子长得很快,她的小腹上已经高高隆起了一块。
“还不知道呢,旁人都说些恭维我的话,说我一定能诞下世子,这哪里是有准的事,我还是想要个女孩。”
冬儿眨了眨眼,权当是在笑了,声音细若游丝。
“我也想要小女孩……梅音,你会好好对她吗?你一定会好好疼爱她的吧——我似乎……似乎是撑不了多久了,今后我能不能投胎到你这里,到时候你要好好对我,我喜欢吃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觉得心痛,梅音转过头去默默流泪,良久才答:“你要好好养病,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病倒不起呢?你不是心疼我吗,如果心疼我,就莫要说这些话让我伤心,你如今手里一定有了许多好宝贝,今后我的孩子满月了,你可不许吝啬,要多送她一些。”
“好,我答应……我知道你难过,我也舍不得……这些话我只对你讲,我也不想死掉,只是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生死有命,你们不必为我难过。”
她越是这样讲,梅音心中便越是烦闷,一眼不发默默为冬儿擦洗身体,和旁人一同帮她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可只是喂她喝了些牛乳的功夫,背后便又是一片湿漉了。
冬儿喝不下牛奶,梅音只好让旁人散去同她些私话,无非是过往琐事,冬儿枕在她肩头静静听着,这些日子若是能吃了安神的药便是昏昏沉沉睡着不知白天黑夜,若是醒来便是疼痛难忍,可是冬儿依旧想要醒着,醒着的时候至少萧瑜梅音他们都在身边,可若是真的闭了眼,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天将微明,萧琳身前的热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终于等到萧瑜苏醒,除却疲累过度,感染了些风寒,他比冬儿如今的情形要好太多。
殿中空荡刺冷,只有榻前点了一盏灯,萧瑜身上披着玄色外袍,环抱双膝坐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没入阴影之中,望着殿外跪倒请罪的一众太医,谁也走不进他心里。
萧琳默默守在他身边,一直等到他愿意开口之时。
殿外响起了请示之声,萧琳问是什么事,内侍在外犹豫问道:“陛下,王爷赎罪,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今日是否上朝?”
萧琳转头望向萧瑜,正欲替他回答,萧瑜却道:“上朝,告诉他们,今后若非是比皇后的病情更重,不得有人告假不朝。”
“是,陛下,太医院众臣们已经在外等候一夜向陛下请罪了,陛下可要令其面圣?”
“只进来一个人就好,人多了朕见着心烦。”
脚步声渐远,萧瑜目光不移,忽然笑了,似乎是对萧琳说话:“你看这一群人,宁愿在这寒风里整夜跪着,也不愿去想想办法医治好她,二哥来找我做什么?担心若是冬儿一走,我便抛下一切与她一同去了?担心我将皇位甩手与你?”
萧琳身形一怔,问萧瑜怎能这般设想自己,萧瑜打断他道:“你这样想没有错,我也的确是这样想,你没有猜错——我只是空余感叹,到了如今这样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时时祈盼着她快些去死,又不知道有几人是想要她平安活下来的。”
“瑜儿,一切还有转机的。”
萧瑜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间竟多了几分平静。
“冬儿快不行了,”他攥紧了手中的衣袍喃喃道,“照这几日的情形,想必没有几日了,我如今回想起这些日子与她相处,只剩下满腔的不甘,满腔遗憾,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天爷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这样戏弄我?若早知今日,我便不将她留在身边,总好过一剑穿心,总好过这样纠缠病榻!”
萧琳默默落泪,此时千言万语都只化作无能为力四个字。
“……幽州那边,我的亲信还在找那个和尚,他没有出过幽州城,一定可以找到的!”
“找到他,就一定能救冬儿吗?”
太医瑟缩入殿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萧瑜仍是没有转头,只问其皇后之疾是否已经无药可治,太医称是,又问皇后还有几日光景,太医犹豫不决,最终答若是调养得当,兴许还能坚持半月余。
还剩下半月余,可是各种遭受的罪苦,便不是这短短半月余可承载的了。
“朕知道了,今后不必一群人一同守在皇后身边了,只要不耽误为皇后诊治,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吧,明日自会有赏赐送至太医院。”
太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众人早就已经做好了被杀头的打算,可是却忽然得了天子宽恕,连谢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萧瑜令人拖出殿外。
“瑜儿,你这是要——”
“皇兄想交代我的事,我都知晓,你不必多说了,去陪伴皇嫂吧,别让她再见冬儿憔悴,伤心积郁。”
此后一连两日,似乎皇后病危一事从未发生过一般,萧瑜上朝批奏勤于政事,只派人时时到宜兰园询问皇后的病情,甚至没有一次前去亲自看望,朝堂上若有人提起皇后,即便只是关怀问询,当下便被剥去官府贬官下放至偏远之地,到底是君王无情,这轰轰烈烈的宠爱来得快,去得时候更是了无痕迹,如今朝臣就连皇后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倒是被事涉巫蛊一案关押天牢之中的犯人深感无望,率先咬舌自尽而亡。
萧琳见不到萧瑜,梅音也被送回府中修养,不得再见冬儿,她心中急切,不知道萧瑜这是为何,便入宫求见太后纳兰。
身为番邦之人,纳兰本就不懂得中原行医之术,这几日看到冬儿受苦,萧瑜积郁成结,她更是束手无策,从不相信神佛之说的她也从皇家寺院中请来僧人在自己宫中为冬儿诵经祈福,只因她听说与冬儿病情有关之人,是一位和尚。
梅音请求她允许自己去陪伴冬儿,纳兰无法许诺,身为母亲,她最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她只好告诉梅音,萧瑜不是狠心不管冬儿,想必他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打算,要同冬儿一起去了。
这一日难得风和日暖,天气晴朗,除却冬儿的身子不见好转,便是大好的光阴了,冬儿半梦半醒中起身,浅浅抿了一小口水,问身边人萧瑜是否前来看望过自己,知道他不曾来过,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是转而觉得未尝不好,至少萧瑜不会为她担心了。
祥雁这几日总是哭,眼睛都有些红肿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不再来看望皇后娘娘,难道陛下真的如此无情,就连见都不愿再见一面吗?她明明听说了陛下每日都回去太后宫中,甚至还会过问小公主的近况,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萧瑜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心情,下朝后回到紫宸殿,又问了侍臣冬儿的病情是否好转,得到回答后点了点头,尝了尝御厨为他烹调的清粥小菜,便说没有胃口,让旁人都离开,只剩下梁明在身边,可是望着满桌饭菜出神许久,又端起碗盏吃了几口,轻声呢喃。
“陛下有何吩咐?”梁明的确没有听到萧瑜说了什么,这几日萧瑜难得有了力气和精神,却好得让人担忧。
“没什么事,没什么……”
“陛下今日可要——”
“去,朕要去看皇后,朕命御厨备好的蜜饯也要带着——不,先送过去吧。”
“是!卑职这就去办。”
萧瑜看梁明离开,又放下了碗筷,一滴清泪静静落在银箸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他仰头片刻,随后叫来侍女,问自己今日所选衣装是否好看,侍女们都不知如何回答,有一个胆大的说陛下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当下便被萧瑜重重赏赐。
萧瑜来时,祥雁正喂冬儿喝药,这几日她的舌头都麻了,连苦的滋味也尝不出,萧瑜直向她而来,握着她的手,问锦书和祥雁在做什么,语气与几日前冬儿还未生病时那样轻快。
“启禀陛下,奴婢在给娘娘喂药,娘娘喝了药,睡一觉便能舒服一些。”
他俯下身擡手覆在冬儿的颊侧,指腹摩挲她唇瓣,在她唇角浅浅勾勒出一点笑意,柔声问道:“这药喝着苦不苦?”
“嗯。”
冬儿用尽力气答了一声,冲着萧瑜淡淡一笑。
“好了,那就不喝了,你们不要再给皇后喝这些药了,喝了也没有什么用,来,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他将冬儿抱在怀里,她无力挣扎了一下,说自己总在床上,这几日没有清洁,身上的味道已经很难闻了,萧瑜摇了摇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颗蜜饯,帮着冬儿缓缓含入口中。
“这有什么的?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走吧,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祥雁锦书与使臣宫女们跪倒一旁,默默埋头落泪,萧瑜停下脚步,呵斥道:“你们哭什么,都不许哭,做好自己的事!”
他抱着冬儿穿过长街,一路上不知穿过多少宫殿,好像是要一直不停的走下去一般,一路到紫宸殿,又一路南行到丹凤门,他怀抱着冬儿登上最高处,远望睥睨,天朗风清,秋高气爽,天下尽在眼前。
“甜吗?”萧瑜柔声问道,冬儿点了点头,努力咽下了一口带甜的滋味,这味道的确甜蜜,她心口也依旧刺痛难耐。
萧瑜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又道:“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总说是要带着你来看,可是忙碌起来就忘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殿下,”冬儿提起精神说,“殿下……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是病人。”
萧瑜的应答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放下冬儿,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紧紧地,她哪里也去不了,萧瑜却仿佛想抓住什么一样。
“我这几日,都很想你,你今后要好好保重……”
萧瑜没有回答,虽浑身都有力气,虽没有一点病痛缠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下,你不可以做傻事……能不能……答应冬儿呢?如果是殿下病了,你也不想冬儿陪你一起走吧……”
他笑了,不顾热泪奔涌,不满道:“我不答应!你不要把我想得多么好,我死了也要缠着你不放,我不让你走!”
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留得住她,也断然不让她离开。
“我也不想走,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殿下还有许多要做的事,这是殿下的梦想……我知道殿下不会忘了冬儿的,这就足够了,有些事不能勉强,我们就不勉强了,殿下,你要答应我好不好,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了,如果你做傻事,我会讨厌你,恨你的。”
萧瑜拼命摇头,他不想说这些,今日他好不容易打起些精神和力气,收拾出一副好心情,他只想与冬儿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冬儿再没力气说话了,她睡在萧瑜怀里,这是几日来她最开心的时候,上一个秋天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见到萧瑜,寒冬,暖春,盛夏时节,她都和萧瑜经历过了,如今只差一个秋天就圆满了。
萧瑜回到宜兰园时已近黄昏,冬儿半梦半醒,唇角仍有笑意,虽然吃不下东西也尝不出滋味,但萧瑜还是备下了许多美味佳肴,带她去赏花骑马,如果她如今没有病着该是多好。
冬儿说她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也没有力气去做,若是可以的话,她只想好好洗一洗身子,干干净净的走。
萧瑜怎会不答应,让下人准备为冬儿沐浴。
清晨那碗没喝完的药还在小榻前,萧瑜瞥见那碗药,隔着好几步就闻到那腥苦的气味,在冬儿更衣时走上前,颤抖着拿起碗,轻抿了一口,苦涩难耐。
他就着眼泪将那碗药仰头灌了下去,清咳几声,心中苦涩却半分不减。
冬儿半个身子浸在木桶中,许是被热气熏蒸着,她面上增了几分血色,见萧瑜来了,她垂下眼,笑容有些羞涩腼腆。
萧瑜浅浅笑了笑,问冬儿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沐浴,随后不等她回答,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冬儿心中微讶,却做不出什么表情,萧瑜脱得只剩下亵裤,松了冠发跨入桶中,顺势将冬儿抱在怀中。
“我来为你洗,”萧瑜柔声说道,“你靠近我一些,这样更暖和。”
绵软细腻的肌肤贴在胸前,萧瑜的动作更为轻缓,更担心自己只是多动了一些,涌动的水流便会让冬儿不适。
“殿下,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子一起洗呢,从前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吗?”
“嗯,只不过从前是你陪同我一起。”
冬儿笑了:“那也是一样的呀,所以我们从前有很多次这样紧紧靠在一起吗?”
“十四次。”
萧瑜答道,短短三个字,却好像将他的喉头剖开又缝合千百次一般,前世和冬儿有过几次亲昵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忘记。
冬儿不由得一阵鼻酸,柔声道:“殿下很小气,为什么从前的许多事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从前一定很开心。”
她神色一滞,声音中带了些哭腔,握着萧瑜的手臂抽泣道:“殿下,我不想离开你,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
萧瑜的眼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愿提生死之字,只是用心安抚,若说害怕,他又何尝不怕呢?
冬儿扶着萧瑜的肩在他的帮助下转过身,枕在萧瑜的胸膛上,手指轻轻划过他心口那处剑伤。似乎是从这处剑伤开始的,她有了心悸之症。
“殿下,今后你要好好爱惜身体,不要再受伤了。”
萧瑜自然应允,冬儿闭上眼睛,努力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角上。
“是……药的味道?”
“是药的味道,我喝掉了,冬儿就不用喝了。”萧瑜的回答不算是回答,他至今都神思恍然,喝下那碗药,或许是他想要在片刻之际,为心爱之人分走一丝微不足道的痛。
冬儿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她面色微红,双唇微张,呼吸有些沉重,好像成亲那日她和萧瑜生闷气的样子,带着些傻气的娇蛮,那个时候萧瑜曾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余生让她幸福美满。
萧瑜守在一旁对她说了许多话,殿内静悄悄的,让他想起冬日时这里还没有翻修一新,他和冬儿依偎在一起,在炭火前静静读书。
冬儿睡着了,萧瑜走出宜兰园,看着落满了一地的清辉失神,垂目时,唇角的鲜血奔涌而出,旁人上前搀扶,又都被他呵退一旁。
伤心欲绝之时,就连眼泪也流不出,萧瑜只觉恍然隔世,仿佛自己重来一世再见冬儿还是昨日,这不到一年的光阴,他和冬儿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今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在哭泣声和流泪中漫无目的走上长街,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扶着墙喘息,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是受着刺骨钻心之痛的折磨了。
幽幽夜里,一盏黄灯忽忽闪闪到了萧瑜面前,来人是梁明,他亦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杀伐果决料事如神的少年天子从未有过如此脆弱的一面。
“陛下,”梁明的声音发抖,他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瑜,“那个觉慧,找到他了,如今他正在紫宸殿!”